婦人一直站在巷道里,目送着世子妃的車與往前,拐過一角,長巷恢復寧靜。
這一日的天色其實不怎麼晴朗,雲層蒼青,一陣陣的急風過後,道邊楊樹柯枝勁響。
她脣角上的笑容淺淡下去。
兩個身着煙青夾襦的丫鬟,紅腰束緊羅裙,緩緩上前扶了於氏登上青油車。
雖是一模一樣的裝束,相同的身高一般的年紀,兩個丫鬟連眉目都有幾分相似,可一個眼若三月回暖時解凍的春水波光灩動,一個眸心澄靜有如幽幽沉潭漣漪不生。
當車輪軋軋又起。
一個活潑的才撫着胸膛嘆道:“娘子在宅子裡悶了大半年,趁着年節去一趟平安坊,就遇見這般波折,剛纔奴婢沒被那市井無賴嚇着,倒被娘子的話唬得心慌,娘子既認出是楚王府的車與反而上前……難道不怕是將軍夫人?”
於氏半靠釘在車壁上的柔氈,纖纖玉指撫過身前案几上的錦盒,聞言擡眸,帶笑盯了一眼婢女:“有什麼可怕?”
那丫鬟瞪大眼睛:“奴婢雖沒見過將軍夫人,可也聽小娘子提過幾回,可是個厲害人……”若非如此,堂堂宗室夫人,當年怎就半分不顧體面,帶人衝到市坊裡對娘子大打出手,又逼迫着虞將軍把娘子遠遠送到隴西,若非那羣行商資助援手,怕是回不到京都,虞將軍對娘子多少寵愛,卻也拿那悍婦無可奈何。
於氏看向自己另一個親信婢女,一直跪坐案側,垂眸含笑,沉靜得像是一座玉雕的美人兒。
“你呀,到底不如啞奴沉穩,我會這般輕率?那車與可是親王府的規制,謝氏雖是將軍夫人也不敢逾制乘坐,車裡的人又怎會是她?”於氏擡起手,用手背輕撫過髮鬢,美目微一顧盼,這略顯狹窄的車廂裡彷彿有春風拂入一般。
“原來如此……不過娘子難道也見過世子妃,隔着窗紗恍惚一眼就能認出。”丫鬟好奇心十分活躍。
“我自從回了京都,連門都沒出過幾次,哪裡認得……但也看出是個年輕女子,絕不會是老王妃,豈非只有世子妃?”於氏似乎極有耐心。
丫鬟討好着笑了:“娘子雖沒入王府,卻對王府裡的人事一清二楚,固然有小娘子偶爾提起之故,也少不得將軍經常告誡,將軍一定有計較,早晚會讓娘子光明正大的入府。”
於氏眉梢微動,卻沒有搭腔,半響才道:“你到外頭坐着吧,好容易出來一趟,曉得你早想見識這繁華的京都,正值新歲,比往常更加熱鬧。”
丫鬟欣喜不已:“往常娘子但凡有采買的事,都交給姐姐,就是擔心奴婢不穩重,奴婢不甘得很,今日可算心滿意足。”說着話果然僂伏着腰坐出了車廂,一邊賞着沿途街景,一邊與趕車的阿叔議論,笑談聲不斷透過車門傳進於氏的耳裡。
於氏才終於打開了錦盒,拿出一枚金簪,那是早前在平安坊的天功坊裡定製,今日正是爲了取這物什,於氏才違備了虞棟“閉門慎行”的囑咐,親自出了趟門,終究不敢大意,沒行青雀大道,專揀了僻靜的遠路想繞去西郊,哪知竟與世子妃邂逅。
像是把玩一般,金簪在於氏指掌裡緩緩轉動,簪頭那一朵精雕細琢的蓮花上,玉蜓栩栩如生。
“柳奴一門心思地想入王府,啞奴,你是否也如此?”於氏輕輕一問,眸光微側間,纔看見婢女依然垂着眼,於是手指微微一動,示意天生聾啞卻聰慧的婢女看向她,把話又問了一遍。
啞奴輕輕一笑,略微頷首。
於氏似乎極其滿意:“在隴西時見你們兩個,就曉得不比那些毫無見識的奴婢。”突地又傷感起來,長長一嘆:“我從那幫行商手裡買了你們,也是同病相憐,我與你們一樣,原本也是官宦家的女兒,父親獲罪,才淪爲賤籍……我可沒你們這運數,好歹還能保得清白的名聲,我呀,當年是被賣去了勾欄……多得遇見將軍……只不過啞奴,你也可憐,生來就是聾啞人,即使家族不敗,你這一生……”
啞奴匍匐在地叩首,是感謝於氏仗義收留。
“你們跟着我,我自然要爲你們謀個錦衣玉食,纔不枉這場緣份……若是沒有治兒,我也沒有那些奢望,可有了他……瑾兒既然都能認祖歸宗,治兒身上始終流着將軍的血,怎能這般不明不白……可要讓我與他分離,我也做不到……”於氏似乎喃喃自語,手裡的金簪卻一分爲二。
原來那簪體是空心,而簪頭也是可以取下來的。
於氏並沒留意啞奴眼裡的計較。
她只是繼續說道:“因是賤籍出身,要得宗室認可甚是不易,可我聽將軍的話,老王妃倒是個糊塗人,只要將軍懇請,未必就不肯……將軍心裡是有我的,不過忌憚着家裡的河東獅……謝氏也就只能欺壓咱們這些可憐人罷了,將軍說起這一段,她在世子妃手裡可沒少吃虧……世子妃年紀輕輕,卻讓將軍都拿她無可奈何……你說若我能爲將軍盡力,除了她,卻讓謝氏揹着這個黑鍋……”
於氏說完這話,美目忽地盯向啞奴:“你一貫聰慧,認爲此計是否可行?”
啞奴眸中依然澄靜,只微微搖頭。
“你是覺得此計太險吧,可我的人生,不是早就沒有安穩了麼?”於氏搖頭,靠向車壁:“我意已定,如此,既能讓將軍如願,又能報當日折辱之恨,王府裡沒了謝氏……待有一日,我能入王府,即使做不得將軍正室,卻能牢牢佔據着他的寵愛,到時,也能給你與柳奴謀門好姻緣,不讓你們爲奴爲婢。”
“你得幫我。”於氏忽地拉住啞奴的手臂:“趁着新歲,將軍無睱,等會兒你與柳奴去一趟外城小東市,柳奴沒你穩重,有你領着她去我才放心,還有今日我說的話,可別讓柳奴知道,她一貫是個活潑人,就怕露了痕跡,她若問你,你就說那人是我表哥……他叫溫進……讓他一定來西郊一見……我相信你與柳奴決不會在將軍面前多嘴。”
一枚玉墜,從於氏手中滑入啞奴的手心:“這是信物,等找到人,你給他一看,他就曉得我是誰。”
啞奴卻握了於氏的手,指尖在掌心輕劃。
“刺殺?”於氏眉梢一挑,憐愛般的揉了揉啞奴的發頂:“別擔心,我怎會那樣輕率,世子妃出行有侍衛跟從,可不是容易得手的,不過知道他有些門路,能替我弄來劇毒罷了……聽將軍說過,世子與世子妃十分小心……可安瑾卻說世子妃待她甚是親近……安瑾一定有辦法在世子妃茶水裡落毒,也有辦法嫁禍給謝氏。”
啞奴依然在於氏手裡輕劃。
“不,這時要瞞着將軍,他雖不喜謝氏,可也容不得我謀害他的正妻。”於氏又是一嘆:“誰讓謝氏是名門閨秀出身呢,將軍總有顧忌,也還期望着鎮國公府這門姻親……不過安瑾不同,安瑾到底是將軍的女兒,就算嫁禍不成,將軍也會維護安瑾,再說,將軍可是把世子與世子妃恨得咬牙,安瑾若做成了這事,我是她生母,也有一分功勞……若是嫁禍成功,豈非兩全其美?”
心意已定的於氏毅然決然把兩個俏丫鬟放在了城外小東市的牌坊前。
所以這日,虞棟西郊的“別苑”裡進來了一個遍身綾羅的中年男子。
自打東郊那回虞棟的耳目發現有小謝氏的陪房在附近出沒,於氏就被挪到了西郊,所居之處更是幽僻,卻挨近西山衛,屬虞棟巡管的地頭,治安他不消擔心,因不敢張揚,宅子置得也不大,前後兩進的院落,又買了一家三口,夫妻倆負責門房和一日三餐,兒子是趕車的小廝,加上柳奴與啞奴兩個於氏從隴西帶回的“親信”,也就五個下人。
柳奴得了啞奴叮囑,早將“一家三口”藉故打發,因着新歲,王府應酬繁忙,虞棟自是不能脫身來“別苑”看望,只要“一家三口”不在,於氏私見外人全無顧忌。
啞奴將那名喚溫進的中年男子帶入臥房,於氏便揮手讓她出去,關門閉窗十分警慎。
啞奴在窗下立了一陣,見柳奴對她招手,快步走了過去。
“愚蠢惡毒之婦。”——啞奴竟開口說話!
柳奴明豔豔的一笑:“姐姐聽見了什麼?”
“聽不着,應是進了內室,這男子和於氏必有舊情……妹妹去大門處守着,看來我這回得上瓦了。”啞奴說道。
“於氏也好笑,連*都要假手於人,還敢起意謀害世子妃?”柳奴顯然已經聽啞奴解說了於氏的打算,臉不不無揶揄。
“世子對瑾孃的一片照顧維護之情只怕得白費了。”啞奴眉心緊蹙,卻不多說,反身往裡,擡眸看了一眼院子裡的一棵梧桐,三兩下就攀了上去,又借勢落於屋頂青瓦上,身輕如燕無聲無息。
臥房內室裡,錦帳早已垂落,地上錦衣繡裙一片狼籍,漸有男子的粗喘與女子的*響起。
這讓瓦上的啞奴越發鄙夷地咪起眼角,原本澄澈如深潭的眼睛裡難掩諷刺。
過了好半響,才聽見底下有說話聲。
“不想還有與你重逢之日。”是男人的語氣。
“你總歸沒忘舊情。”婦人尚且帶着喘息。
“還是這般銷魂……怎麼,那天潢貴胄也滿足不得你,又想起哥哥我來……早幾年聽說你被送去隴西,我心裡那叫不甘,直罵虞將軍無情無義……”
“呸!你若是想着我,怎麼不將我從隴西弄回來……別找藉口,我早知你離了玉人坊,自個兒做起了生意,這些年也算富甲一方。”
“那算個啥,若這回我替主子做成了事,才叫徹底翻身……說來也是我倆的運數,不是旁人,就是當初將你從那惡霸手裡救下的那人,若不是他,你哪有這命被虞將軍收了房……後來我才知道,他也不是普通人,身後有個幫會……詳細情形主子不肯說,不過這回若順利,據說就能成錦陽分會的堂主,等主子手裡有了發號施令之權……到時富甲一方纔不算恭維。”
“不說別話,我現下要*,你給我弄些來,過些時候我依然還是讓婢女去取……你別問因由,將來等我得了好,忘不了咱們這麼些年的舊情。”
當聽見底下“悉悉索索”穿衣躡履之聲,啞奴這纔像片落葉般一躍而下,快步行去二門處,脣角的冷意總算平緩下來。
溫進志得意滿地出了虞將軍的“別苑”,已是傍晚。
一路進城,直到怡紅街的千嬈閣。
正巧見杜宇娘送着白衣佩劍的遊俠出門,小嫚站在不遠處。
溫進挑了挑八字眉,裝作無意收回了目光,迎去小嫚身前兒:“美人兒,可是掛念着我,專程等在這兒?”
小嫚故作委屈強顏歡笑的把溫進迎了進去。
“怎麼着,看剛纔那情形,你是得了手?”溫進大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手指勾起小嫚尖尖的下頷,受了美人兒一個白眼,揮臂一打。
“有什麼難?那個玉郎……從前我與宇娘交熟時,就常見他。”
“那等到時機合適……”
“我可不管,你當日承諾得先兌現,且等着你引薦皇子與我結緣。”小嫚媚媚一笑。
溫進面色一僵,用猛的一陣咳嗽掩示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