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很快到了三月中旬,西樑使團抵達京都的日子。
浩浩蕩蕩的賓禮團提前一日出發,往通州驛館,因着有儀仗隨行,進程尤其緩慢,足足耗廢了半晝直到午後,宗室與命婦女眷纔在各自的館舍安頓下來。
出門在外,住食自然不如在家裡講究,女眷們盡數安置在驛館東西兩側後苑,屋子雖寬敞,也分爲內外兩間,但器用就沒法要求那麼精緻講究。
秋月與夏柯兩個丫鬟進屋就開始忙忙碌碌,小聲抱怨着地暖不夠溫熱,牆壁上光突突的,她們看在眼裡都覺得“荒涼”。其實這類驛館大都是隻作中轉接待用,只有主院的陳設略微齊全,東、西兩苑一般是安置隨使團進駐的僕從或者屬官家眷,這回破天荒的住進了本朝的貴婦們,已經用心鋪設過,已經是史上最爲周備了。
當秋月手裡的白疊巾拂過花架雕空,反轉過來一看,只見一片灰土塵跡,總算忍不住抱怨得大聲了些。
旖景已經更衣,換上一件輕便的夾襖,繞過隔扇就看見秋月一張“風雷密佈”的小臉,夏柯連忙取下一個家裡帶來的繡花錦墊鋪在玫瑰椅上,扶着旖景坐下,轉身看見窗邊花架旁秋月仍然攤着那張白疊巾喋喋不休,笑着說道:“差不多也就行了,橫豎只留兩晚。”
旖景看了一眼窗子外頭風土濛濛蔽白日的“景觀”,也跟着說了句:“才刮過沙塵,今日眼見緩了些,否則這一路趕來,個個都得灰頭土臉,我看屋子裡頭桌面椅子尚且乾淨,被褥也是嶄新,倒比意料當中好了許多,可見驛官盡責,這些屋子往日也是閒置,又經過幾日的沙塵天氣,你還指望着犄角旮旯都潔淨無塵?別這麼挑剔,趕快收拾了,世子今、明兩日得歇在驛館前院,那處只怕更加簡陋,秋月待會去瞧瞧,看缺些什麼東西,從我們的行裝裡送去前頭,我估計着,世子怕是喝不慣驛館的茶葉,飲食上沒法只得將就些,讓你們帶着的幾種茶葉分出來送些與世子。”
錦陽京的初春實在難見陽春三月的明媚,尤其今年,一連幾日的沙塵遮天蔽日,外頭街面上一層黃土,要是不蒙緊口鼻,吸口氣都能嚐到滿嘴的泥沙,好容易今日緩和了些,估計明日更見晴明,不至於大家都得帶着風帽包裹嚴實接見西樑使團。
宗室女眷們“待遇”還算不錯,可以帶着細軟行裝隨行,公候夫人與官宦家眷也就只能帶着一個僕婦隨車,除了換洗衣裳與妝粉洗漱等日常用耗,怕是準備不了太周全的器用,旖景想着黃氏這回也來了通州,做爲女兒應該去問候一聲,瞧着她那裡也有什麼不便缺失之處,該送去周全。
正想着,卻被康王妃領了先,打發了身邊的婢女過來請旖景。
“世子妃好,我們王妃交待,驛館裡簡陋,未知世子妃這邊兒缺不缺器用。”
旖景忙笑着說“都好”,關於女眷們安置各項事宜都是康王妃負責打理,自然不會抱怨的。
“王妃曉得世子妃是忙人,怕等會兒就不得閒,這時請世子妃過去說說話。”那婢女又再說道。
旖景披上一件大氅,並沒讓夏柯跟隨:“就幾步路,都在一個院子裡,你留下來看着屋子吧,等會兒或許會有夫人們過來問安,得款待好了,莫失了禮數。”
才被康王妃的婢女摻扶着到了轉廊一側,就聽“吱呀”一聲,門扇敞開處一身大紅風毛斗篷的平樂挽着安樂一步跨出,瞧見旖景,乍乍乎乎地喊話:“正打算去外頭騎馬,想你應該不得空,安然呢,她住在哪處,讓她跟我們一塊兒去吧。”
宗室女兒隨團來通州的不多,也就平樂、安然兩個郡主,再加壽太妃的幾個曾孫女,那兩位貞靜,不合平樂的脾性,還好有安樂這個爽利人,她又存心討好着平樂,兩人倒極快“一見如故”起來,旖景猜想平樂應該與安然處不太來,可這丫頭到底長着幾歲,這時也曉得做“順水人情”,估計是看在她與虞渢的面子上,纔沒有冷落安然。
不過安然甚是拘謹,聽說要接待使團就緊張了好些日子,一直就是滿腹擔憂的模樣,再加上這樣的天氣……旖景瞄了一眼半天上霧霾般的塵土與有氣無力的白日,也就代替安然謝辭了平樂的好意。
那兩個丫頭興致勃勃地往外頭走,屋子裡追出個十八、九歲的婢女連聲地囑咐隨行:“可得侍候好郡主,別在外頭逗留太久,叫上親兵們跟着。”
旖景聽見平樂張揚的語音:“我又不是沒來過通州,帶着那些累贅幹嘛,在這地頭,難道還有沒長眼的無賴敢冒犯本郡主不成,我手裡的馬鞭子可不是擺設。”
旖景搖了搖頭,當聽見裡頭一聲:“景兒來了,快些進來。”才笑着進了室內,一眼瞧見康王妃膝頭上攤着一張雪狐氈。
“就怕地暖不夠,牀榻上的衾被也不夠厚實,帶了好幾塊氈子,景兒選上一張鋪牀。”康王妃衝旖景招了招手,讓她坐在椅子裡。
“我也備着呢,多謝王妃牽掛着。”旖景笑道,便見王妃把狐氈遞給婢女囑咐道:“還有一張金猞大毛氈,連着這個,送去前頭給三殿下與世子。”旖景又忙說世子那兒她也備好的,王妃纔沒有堅辭,只讓把雪狐氈送去給三皇子。
康王妃在這時請了旖景來說話,當然是有要事,卻還是爲了平樂的親事。
“原本魏郎已經請了官媒提親,昨兒個才收到冀州寄來的書信,是魏家族裡寫來……應是魏鴻濡親自執的筆,自責了一番,意思是說魏郎雖父母早亡,上頭還有叔伯,沒有長輩們出面是慢怠了康王府。”康王妃顯然有些無奈:“族裡已經讓魏郎的大伯與大伯母趕來京都。”
旖景想到虞渢曾經說過,魏淵父母雙亡,家裡伯叔原本是要負責撫養他,可族長魏望庸見魏淵年紀小小才華不俗,就留在了身邊教管,這些年間儘管魏淵狂放不羈,先有拒婚的忤逆之舉,又離家飄泊,魏望庸卻並沒有減少對這個族侄的關切,這回魏淵一顆浪子心爲平樂折服,也延續了他一貫超凡脫俗的作爲,竟自己請了官媒提親。
若論禮法,父母雙亡者婚事也可自主,可依據俗規,魏淵是望族子弟,家族還有叔伯等長輩在,他是不該繞過家族自主自爲的。
康王妃顯然是擔心這事情還有變數,魏家不認可平樂。
“依我想來,魏家是詩書名門,該不會出爾反爾,可平樂的名聲……”康王妃長嘆:“魏郎眼下不在京都,魏家人守禮,應是不會貿貿然就登門,我是想着,或許他們會先去楚王府,若魏太太問起平樂,還望景兒從中斡旋。”
這回童試,衛舅舅與魏淵身負皇命,都去了外地監管應試與閱卷,魏家人即使來了京都,在沒與魏淵碰面商議的情況下,應當不會先去康王府,不過虞渢既是魏鴻濡的弟子,與魏家有師生之誼,魏家要打聽平樂究竟如何,應當會來楚王府,男子一般不管這些瑣碎,魏太太也只能詢問旖景。
旖景自然滿口應諾:“常聽世子說起魏鴻濡,也不是刻板妄信人言的尊長,魏先生受他教導,婚事上魏鴻濡應該能夠作主,想必已經對魏太太有所叮囑,我定會實言相告,二姐姐就是性情直率,眼裡揉不得沙子,卻並非有如傳言般是非不分無理取鬧,更有古道熱腸黑白分明的長處,我與世子一定盡力。”
康王妃見旖景答應得爽快,心裡越覺歡喜,當母親的,最怕是女兒將來委屈,可不到萬不得已,也不願看着平樂孤獨終老,好容易盼得平樂緣份到了,真遇着願意包容她的男子,自然希望順順利利地締結良緣,看女兒幸福美滿。
旖景坐了一陣,便告辭了出來,回到自己的屋子,果然就見卓夫人與韋夫人兩個等在裡頭喝茶,又是一番客套。
韋、卓兩家雖爲了太子妃位有些矛盾,兩夫人表面上還是一如往常的和睦,言談間更沒提起太子妃的事,尤其韋夫人,雖經過十一孃的嘴透露出來卓傢俬下與秦相府來往的事,這時連探問的意思都沒有,表面上風平浪靜,就像她根本沒動心思一般,穩重持定比卓夫人更勝一籌。
虞渢也說過,雖然會把卓家來往秦相的事稟明聖上,可也得察探屬實,旖景不知道他要怎麼證實,只聽說卓夫人的孃家與秦家已經暗中交換了兒女的庚帖,看來十一孃的話並非空口胡謅。
應酬了一陣兒,韋、卓兩位又一同告辭,旖景這才抽出空閒來,往黃氏居住的地方走去。
在廊子這頭,便見一個貴婦滿面戾氣地從黃氏的屋子裡出來,邊走還邊回頭狠狠盯着門洞,輕輕啐了一聲。
這人旖景認得,是安平候夫人,秦夫人的嫡親妹子,秦妃與子若姑娘的親姨媽。
奇了,自己這位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的繼母怎麼會得罪人?還是得罪“秦妃的人”?
當旖景進了屋子,依稀就曉得了答案。
因爲她一眼看見自家長姐眉梢眼角還有怒氣。
果然一問之下,旖辰就是滿面冰霜,脫口怨辭:“五妹妹別打聽這些閒言碎語,無知之人心懷妒恨罷了。”
長姐一貫端莊,刻守禮規,從不在人後議論是非,這回這般厲言,想是安平候夫人說的話過了火,旖景眼光一動,卻與黃氏的目光遇了個正着,依然還是慈和寬厚。
“辰兒是爲你好,才與候夫人爭執了幾句,不是什麼大事,看着你們姐妹齊心,我心裡才覺安慰。”黃氏說道。
旖景笑而不語,心下暗忖,壽太妃一事可少不得黃氏出謀劃策,又聽說她自從新歲與秦妃甚多來往,應是終於忍不住賢惠無爲,打算興風作浪了,這回參與其中之人都受到了各有輕重的懲罰,無奈黃氏始終是她繼母,許多事還得有所顧忌,旖景纔沒有施行報復。
想必黃氏還以爲她隱藏暗中沒被發覺。
繼母深悉長姐性情,哪能不知當外人口吐污言時長姐必會維護自家姐妹,旖景也能猜到候夫人剛纔長舌的話,大抵又是說她“不睦跋扈”之類。
黃氏打的主意決對不是利用外人挑唆她們姐妹之情這般淺薄,還有後着。
果然,就見一旁藍嬤嬤跪在地上,似乎滿帶委屈:“老奴斗膽,明知有的話不該多嘴,可憋在心裡實在難受。”
旖景仍是正襟危坐,黃氏卻立起眉頭斥道:“既知話不應講,嬤嬤還不噤聲,這可是在驛館,有什麼話也當回去再說。”
旖景看着裙子上的卷草紋,心下冷笑,繼母等這個機會已經等了很久吧,出門在外,沒有祖母在旁,可巧長姐又是孝順人,對她甚是尊重。
到底是有什麼了不得的話,挑選在這個時機,還用了安平候夫人在前鋪墊?
不待旖辰反應,旖景已經一把將藍嬤嬤扶了起來:“嬤嬤是夫人的乳母,論理我們對你也該敬重,可當不得你跪,快站起來說話,夫人也別責怪嬤嬤,就是因爲在外頭,纔不應鬧得沸沸揚揚,還是讓嬤嬤把心裡話說出來吧,明兒個還有正事呢,若再鬧出什麼風波來,影響了接待使團,傷及的可是大隆國威。”
這番滿帶冷諷的話,終於讓黃氏慈祥柔和的眼底淌出抹厲色,卻也是一掠而過。
而旖辰儘管刻守禮教,心思卻還通透,當然也察覺了妹妹語氣裡的“不善”,也感覺到今日這事並非表面這般單純,安撫藍嬤嬤的話就嚥了回去,暫且不動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