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的天氣越發炎熱,纔是巳初,日頭已經金燦燦地晃在院子裡,李氏簡直是被一屋子悶熱“蒸醒”,就着涼涼的井水擦了遍臉,也不耐煩塗脂抹粉了,拿着把扇子就去院子裡東牆下的葡萄架底乘涼,一邊兒不住口地跟小丫鬟抱怨着錦陽這酷熱的天兒:“還是在香河時好,便是七、八月份,都還有陣涼風,你說這錦陽咋就這麼熱呢,屋子還這麼小,簡直跟個蒸籠,從前在香河,還能從縣衙冰窯裡勻上些冰塊消暑,眼下來了錦陽,回回都得去柳巷衚衕裡買,這宅子小,連地窖都沒處挖,冰塊也儲存不長,昨兒個半夜就把我熱醒了回,快些囑咐李三兒,讓他這就上柳巷衚衕。”
小丫鬟連忙稟報:“今兒個李三一早跟着郎君出了門,說是出去辦事,得響午纔回來。”
李氏將將走到葡萄架下,還沒往椅子上坐,眉頭就擰成了扣,一手捂在鼻子上:“這味兒越發刺鼻了,隔壁究竟是怎麼回事?”
“鄰居一家四口,聽說是衛國公府的下人,那嬤嬤很得大長公主信重,才賞了宅子安居,幾日前奴婢還瞧見他家妖妖嬈嬈的媳婦呢,送她當家上了騾車,這兩日也沒見着人,昨兒個奴婢就聞着了味兒,想過去看看究竟,豈知拍了半響的門都沒人應聲兒,又一打聽,才知道那嬤嬤早前就領着孫兒和小丫鬟去了外城幫人看宅子,按理那媳婦應是在家的,不過她往常就不好相與,只怕是不想理會奴婢。”
李氏耐着性子坐了一陣,就被隔牆傳來的惡臭薰得作嘔,無奈院子裡就只有這處陰涼地兒,連聲讓丫鬟再去敲門,問隔壁究竟在搞什麼明堂。
小丫鬟須臾回來,也是一臉嫌棄:“仍是沒人應門兒,那門前更臭,不知是怎麼回事。”
“你搭個梯子,到牆頭看上一眼,味兒這麼大,應是院子裡傳過來的。”李氏人已經站在了堂屋,似乎還能聞到那如影隨行的臭味兒,忍不住又是一陣乾嘔。實在站不住,這才進了次間,剛剛纔在炕上靠了不到一刻,就忽然聽見丫鬟一聲驚呼,然後是“噼裡啪啦”一陣亂響。
李氏出門一看,卻見丫鬟四仰八叉摔在地上,好在榕樹街的民宅不比高門大宅,院牆也就一人半高,丫鬟纔沒摔得頭破血流。
但她卻滿面蒼白,嘴脣顫抖,好半響才發出一聲哭嚎——死人了!
巳初散朝,虞渢被天子詔去御書房議事,及到午時,天子才放了人出來,正準備辭宮回府——今日無事,又不該他在內閣當值,哪知纔到乾明門,就聽聞身後一聲飛揚高挑的喊聲。
三皇子邁着大步,迎着烈日追來,眼睛咪得纖長,一邊兒還用手掌擋着日照。
虞渢只得與他寒喧幾句,兩人的話就被禁衛打斷了,說是順天府尹陸澤遣人遞信,京都再生青緞殺人案,事發地在榕樹街。
三皇子頗爲驚訝:“遠揚還領着順天府的差使?”
“只是暫時。”虞渢並不詳說,還不及告辭,卻被三皇子一把攜同:“我閒着也是閒着,早前也聽了一耳朵連環兇殺的事兒,怎麼又有人犯案,竟然還是在榕樹街,這可是第二起了,走,我與你一同去看看。”
當兩個貴胄趕到榕樹街時,宋家門前已被圍得水瀉不通,死者已被仵作從院子裡樹杈上取了下來,屍體被運去了府衙殮房,可院子裡仍瀰漫着股惡臭,陸澤正在宋家正廳檐下,詢問着一應人證,當見三皇子與虞渢,連忙上前見禮。
李氏也是人證之一,正忍着惡臭撲鼻極不耐煩地說着發現屍體的始末,突然就被兩個美男子並肩出現晃呆了神兒,尤其是認出虞渢,正是良緣橋上的少年!
可那陸大人爲何稱他爲世子?
李氏再聽與虞渢並肩之人才是三殿下,杏眼又圓了幾分——自從李大姐入了皇子府,李氏還沒有機會與她見面,當然不知其中烏龍,這會子只顧呆怔,便連掩着口鼻的手掌也呆滯在半空,活像個牽線木偶。
虞渢聽說李氏的侍婢是發現屍首者,只掃了她一眼,當見三順也在人證當中,招了他過來細問。
“死者是鶯聲,小的是聽聞了消息,混過來打聽詳細的,並不知仔細。”三順壓低了聲兒說道:“三日前臘梅還撞見了鶯聲,小的便裝作來提供線索。”
三順夫婦眼下仍然住在府後巷舊居,並未搬離。
三皇子好整以睱地打量着院落,目光在三順臉上停了一停,想起這人正是旖景的親信,眉梢輕輕一挑,不動聲色地繼續打量。
在場人證大多是鄰居以及國公府的下人,與鶯聲相識,衆口一辭稱已經好幾日沒見着鶯聲,說不清她是什麼時候遇害,陸澤仔細問了一圈,最終確定對面居住的一個婦人,前晚擦黑時瞧見鶯聲關門落栓,是最後一個見到死者的人。
又結合李氏丫鬟的證辭,昨日下午就隱約聞到了異味,過來拍門時已經無人支應,雖說仵作那頭尚未有結論,虞渢大概推斷出鶯聲應是前日夜裡被人縊殺。
陸澤受了示意,又問李氏前晚可曾聽聞響動,李氏卻搖頭否定,她這時總算回過神來,目光依然時不時地撇向虞渢與三皇子,爲她家長姐“錯認”良人擔憂,到底還知道輕重,不敢上前詢問。
虞渢留意到院外人羣之中,站着一個身材高壯、面目呆板的壯年,看似與湊熱鬧的閒人沒有區別,卻在見到聞訊歸來的宋嬤嬤時,眼睛裡晃過一道銳利。
宋茗這時已經六歲,被丫鬟杜鵑拉着,一臉驚奇地掃視着這個他無比熟悉的院落,與站了半個院落的人。
宋嬤嬤當見虞渢,神情略有一怔,連忙上前行了跪禮。
三皇子意味深長地問道:“遠揚,這位是……”
虞渢略帶着笑意,揣摩着三皇子是否故作不識,卻並沒有直說,只是解釋:“死者的婆母。”
三皇子摸了摸下頷:“那就有嫌疑了。”
宋嬤嬤大吃一驚:“殿下,奴婢才知道家裡出了事,這幾日奴婢都在外城,替相識之人看守家宅,並沒有在家。”
三皇子微咪眼角:“你認得我?”
“當年殿下到國公府,奴婢遠遠見過一眼。”
“竟是國公府的奴婢不成?”三皇子驚愕。
虞渢略轉了身子,往幾個衙役搬出的圈椅裡一坐,冷眼旁觀三皇子與宋嬤嬤言辭交鋒。
他險些忽略一事,當年旖辰的蘭花簪,正是宋嬤嬤從當鋪贖買出去,卻落在了三皇子手裡,今日湊巧,這兩個一碰面,才讓虞渢想到這茬。
“奴婢原是大長公主身邊宮女。”宋嬤嬤說道。
三皇子微微頷首:“那你前晚也在外城?”
“正是,奴婢有個舊識,原本也是國公府的丫鬟,後來到了年歲,求了大長公主開恩放了出來,嫁給一個小商賈爲妻,夫婦倆住在外城,卻因接着老家來人報喪,稱婆母病逝,五日前就趕回了大名府奔喪,因他們正在修葺宅院,日間請了匠人做活,託了奴婢代爲照管,奴婢便住在了他家。”宋嬤嬤答道。
“前晚你一直不曾歸來?”三皇子完全替代了順天府尹,見虞渢已然落座,也不客氣地坐在了另一張椅子裡,一雙膝蓋略分,斜挑着眼角看着跪在面前的宋嬤嬤。
宋嬤嬤一直垂着臉:“三個匠人,酉正收工,用膳需要兩刻,因奴婢還帶着孫子,故而讓小丫鬟也跟去了服侍,孫子歇得早,一般戌正就已經入睡,奴婢與孫子睡在裡間,外頭還有丫鬟陪夜。”
三皇子看了一眼宋嬤嬤口裡的丫鬟,見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女,正待要問,卻忽地醒覺虞渢今日似乎太過沉默,心裡泛了孤疑,這才笑着說道:“我喧賓奪主了,遠揚怎麼看?”
虞渢淺淺一笑,撣了撣紫錦朝服:“殿下但請接着問,我一時沒有頭緒。”
三皇子微一挑眉,沒有頭緒?他剛纔瞧見這半老嬤嬤步伐剛健沉穩,行止果斷利落,半點沒有瑟縮,似乎有些身手,虞渢竟然沒看出來?一時也捉摸不定虞渢的心思,淺咳一聲,又看了一眼宋嬤嬤,見她仍是一派坦然,眼睛裡晃過一道思量,突然問道:“嬤嬤習武?”
“是,奴婢曾隨公主征戰疆場。”
三皇子微一頷首,這纔看向杜鵑:“前兒個夜裡,你們一直留在外城?”
“是,宵禁之前奴婢就已入睡。”杜鵑早隨宋嬤嬤的節奏跪在了地上,宋茗卻含着根手指,很是好奇地看着三皇子:“我也睡着了,前晚一點不熱,一晚上就沒醒,直到天亮祖母才叫醒了我,我還記得昨天早膳用的是大肉包子,可香呢,是祖母一早買回來的。”
“你知道你娘被害了麼?”三皇子興味十足地看着宋茗。
宋茗一呆,下意識說到:“我好久沒見着阿孃了,被害是什麼意思?”
宋嬤嬤連忙說道:“回稟殿下,鶯聲是奴婢養子的繼室,並非孫兒生母。”
虞渢卻一蹙眉,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宋茗,前晚尤其悶熱,昨日上晝下了一場雨才消了幾分暑氣,宋茗卻說前晚不熱……
三皇子顯然也意識到這點,循循善誘:“往常都是你祖母給你買早膳?”
“不是,是杜鵑去買的,昨日杜鵑起晚了,我醒的時候,看到她還在外間睡着。”宋茗似乎對被害這個詞語十分執着,又問了一遍:“被害究竟是什麼意思?”他剛滿了六歲,正是好奇的年齡。
“就是被人殺死了。”三皇子完全不顧及小孩家的心情。
宋茗瞪大了眼,“哇”地一聲痛哭。
倒把三皇子嚇了一跳,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樑:“別哭,剛纔你祖母不是說了麼,死的那個只是你繼母。”
宋茗果然立即止了哭聲,眼淚還沒來得及流下來呢,跟着就是一句:“那賤女人死了?”
宋嬤嬤額頭上這纔有汗珠子滴落,連忙解釋:“殿下莫怪奴婢孫兒言辭粗鄙,若非鶯聲挑撥,奴婢養子也不會與元配和離。”
“前兒晚上嬤嬤也覺得不熱?”三皇子問話十分跳躍。
宋嬤嬤冷汗淋漓:“奴婢這幾個白晝累着了,晚上睡得沉……”
“嬤嬤可聽說過青緞連環兇案?”三皇子又問。
“回稟殿下,陸大人知道的,奴婢險些被那兇手殺害。”
“哦?”三皇子驚訝地看向陸府尹,當聽了一回舊事,越發孤疑:“這連環兇手往常都找獨居女子下手,做案多起,還是第一回聽說衝一家人下兩次手,難道兇手與嬤嬤有舊怨?”
宋嬤嬤仍是一句:“奴婢委實不知,當日也未看清兇犯眉目,只知他體格健壯,奴婢並沒有得罪過什麼人,不知兇犯爲何會盯準奴婢一家。”
虞渢這才插了句嘴:“陸府尹,可知死者死因。”
陸澤稟道:“方纔仵作粗察,是被縊而亡,至少已經死了一日,屍身已經腐臭,死者項上懸着青緞,至於詳情,還待細驗後才能知悉。”
虞渢微微頷首:“那便等仵作有了結果再說,大概情形已經瞭解,今日就問到這裡。”說完,掃了一眼宋嬤嬤,見她微吁了口氣,虞渢脣角一揚,卻對三皇子說道:“我先行一步,殿下請便。”
三皇子卻緊跟着起身:“遠揚,問了一歇,我這會子只覺口乾舌躁,這處離楚王府近,得向你討杯茶喝。”不由分說地就挽了虞渢的手,一同出了宋家小院。
也不顧虞渢是否願意,三皇子一躬身就上了王府車與,高高地捲起了竹簾,又隨手拿了一把摺扇重重幾晃,大嘆一聲這日頭當真毒辣。
當見虞渢頗有些無可奈何地上車,三皇子輕輕一笑:“遠揚,我不信你沒發現那奴婢的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