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生聽着“同室”半句未完的話後,發出均勻綿長的鼾聲,又往裡挪了挪身子,側面去看窗外的景緻……其實根本沒什麼景緻,偌大的院落分列着竹架,密密地搭着牀單、紗緯與衣裙。
人就是如此,處於不同的境遇,慾望也會有所變化。
蓮生想起三年前,她的願景是留在關睢苑裡,爭取成爲楚王世子的妾室,可是眼下,她唯一的希望便是爭取一個較好的處境,離開浣衣、灑掃被人呼來喝去的生活,重新成爲某個貴女或者貴公子的一等丫鬟。
她早已過不習慣貧寒勞作的苦日子,事實上自從被世子從牙人手上贖買,她的日子就與從前有了天差地別,即使那時與安瑾在府外,也沒有受過多少艱苦,就算後來因爲小謝氏的苛待,受過一些折辱打罵,也是挺挺就過來了,並沒有覺得暗無天日。
可是因爲世子妃的不滿,她登即就被打回原形。
甚至被遠賣別國,再也沒有回到大隆的希望。
她好不容易纔在浩靖郡守府裡混到個二等丫鬟的等級,並且幫着郡守府寵妾將毒害主母的計劃完成,眼看着有望配給管事,哪知浩靖就被大君攻佔,她與許多奴婢一同成了戰利品,被帶到西樑,再度淪爲最爲低賤的奴婢。
老天真是瞎了眼。
命運多舛、歷盡坎坷的蓮生姑娘當然明白身爲北原俘虜的奴婢在西樑永無出頭之日,進入後宅?不,好比她這樣的身份絕無可能。
原本應當是這樣,不過現在卻又不一定。
蓮生尤其感謝賊老天還沒趕盡殺絕,讓她無意間窺得那樁隱密,並且轉眼就得天賜良機。
不說爲了拼一個出頭之日,單單隻因爲可以報復蘇氏,她也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所以,當她耳聞目睹吉玉女君對蘇氏的滿腹怨恨,立即就拿定了主意。
更別說吉玉女君身份尊貴,大有可能在剷除蘇氏之後成爲大君府的主母,再是不濟,也有能力把她贖買出去,脫離粗使僕婦的悲慘命運。
蓮生沒有太多時間猶豫,她深知大君府管理森嚴,不抓住這個機會,她不可能再與吉玉有任何接觸。
所以在宴會上,蓮生鼓起勇氣喚住吉玉,聲稱有辦法讓蘇氏身敗名裂不得好死,條件是要讓吉玉在事成後許她一個富足安穩的將來。
蓮生認爲自己僅僅需要做的事,就是把蘇氏的身份泄露給吉玉,這並不承擔任何風險,接下來的事也不需要她費心,吉玉若是要讓她作證,勢必會先把她從大君府解救出去。
她心情愉悅地等着事情暴發,蘇氏倒黴,而她揚眉吐氣的那一日。
“吱呀”一聲門響,打斷了蓮生的遐想,內管事滿臉笑容地走了進來。
蓮生聽說是要調她去大君院子裡服侍時,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應當感覺到危險的,不過內管事的態度實在和藹甚至有些殷勤,以致讓蓮生產生錯覺,幾乎要以爲是大君看上了她的美貌。
卻是被直接帶去了刑室,蓮生懵懵懂懂地看着幽暗的石室裡那些煥發着寒光的刑具,這才醒悟過來大禍臨頭。
爲時已晚。
薛東昌親自負責審訊,只是將人吊起用鞭子抽打時,蓮生尚且能咬牙切齒地咒罵,並豪言壯語,絕不招出同盟。
薛東昌很溫和地告訴了蓮生接下來的程序,讓人搬來一張小型鍘刀,告訴她用途——專程用來切斷指尖,注意是指尖,不是指甲。然後薛東昌再捏起一枚長針,浸入一盆子毒液,很貼心的提醒,這並非劇毒,不過會讓人覺得刺癢難忍,而毒針會從切斷的手指一根根地扎入……
“如花似玉的姑娘家,可受不得這樣的苦,好好回答我的提問,我自然給你一個痛快。”
蓮生就這麼崩潰了。
薛東昌的問話很簡單,首先,確定蓮生是把旖景的身份泄露給了吉玉,第二,當時吉玉聽說事關“倩盼”時,特意打發了白衣侍女。
薛東昌說到做到,一劍割斷了蓮生的脖子。
這姑娘在臨死之前,還心懷安慰,因爲她以爲縱使搭上了性命,總歸是擺了蘇氏一道,吉玉女君決不可能放過蘇氏,而蘇氏的真實身份一旦公佈就足以致命。
果然隨着處境越漸艱難,慾望便會一減再減。
但蓮生並不知道就在她嚥氣之後的次日,吉玉也即死到臨頭,她可憐的慾望註定再度落空。
“仲夏君府宴”因爲貴族在大君的挑撥下羣情激憤,使兩姓成爲衆矢之的,這讓當日赴宴的慶氏女眷極其不滿,率先辭席,而心情最爲複雜者便是吉玉女君。
尤其是在聽母親樑陽夫人那句話後——
“別再心存妄想,與大君聯姻之事就此作罷,慶氏與大君必定勢不兩立。”
這就導致了吉玉女君聽聞那樁讓人震驚的密聞後,首先想到的竟是隱瞞長輩。
她很清楚大伯瀾江公的脾性,甚是自以爲是,一但拿定主意就不會輕易動搖,決不會採納她一個閨閣的計謀,這回大君算是徹底與政會撕破臉皮,慶氏勢必要出這口氣。
歸家之後,經過對父親靖江公的試探,吉玉徹底打消了與長輩們坦誠的心思,她打算私下行爲。
因爲靖江公已經直言警告吉玉:“你大伯再三叮囑,從今以後,再不要與大君私見。”
白衣侍女真正效忠的是宗家,吉玉不敢泄露天機,對於此事,她唯一信任之人是乳母,她的乳母曾經因爲對她太過寵縱言聽計從,以致被生母靖江夫人忌恨,打發去莊子裡做了五、六年的苦工,後來吉玉及笄,得封邑君,才總算求了母親將乳母一家調回。
吉玉並沒打算直面旖景,因爲她不願被大君記恨,她根本目的還是要嫁入大君府,成爲將來王后。
正巧那日受旖景邀請的貴族女眷中,有一位是吉玉的表姨母,吉玉從她口中得知,霓衣繡坊的女掌櫃與“倩盼”交好,才幹脆用了沿氏的名義送信。
她相信旖景在大君心目當中的地位,若能要脅住,也許就能達成大君主動撤回上諫,與慶氏重歸於好。
到了那時,她再把此事告知長輩,由他們操作,讓楚王妃死於王室之手。
如此一來,大君勢必對王室懷恨,不可能再與金元聯姻,她便成了大君夫人的不二人選。
吉玉壓根沒想到她的長輩們會這麼迫不及待地召開政會,並且否決新政。
她當然更不可能想到乳母會這麼快暴露出來,讓大君盯準慶氏。
當日旖景赴邀,並在乳母的威脅下答應說服大君,吉玉得到消息時歡欣鼓舞,可是次日,政會將否決封邑一事公之於衆,引得貴族叫罵不休的消息被吉玉聽聞,那叫一個五雷轟頂。
她正在苦思對策時,乳母卻稟報,告之有大君府的暗衛聯絡乳母之子,邀約吉玉城外一見,說有要事相商。
“女君,大君的人既能找到奴婢兒子,應是曉得女君正是送信之人。”乳母甚是擔憂,並不贊成吉玉與大君私見。
不過吉玉摁捺不住,她不由得猜想,應是大君有所意動,無奈政會已經做出決議,大君很有可能是與她商議如何挽回。
心生情愫的女子,大多都是有欠理智的。
吉玉怎會相信她的心上人會那麼心狠手辣。
但在乳母的強烈勸說下,她還是留了一手,讓乳母劍術出衆的兒子與身懷武藝的女兒護侍她出城赴請,卻將乳母留在家中,做爲活口牽掣大君。
見面的地方是在城郊一家酒肆,既是位於城郊,當然是風景秀美卻僻靜之處。
殺人滅口的好地方。
但吉玉並不這麼以爲,因爲她識得酒肆掌櫃,這位與慶氏宗家關係不錯。
可悲的是吉玉低估了大君,不曾料及這位掌櫃實際上是大君黨羽。
大君早料定眼下慶氏宗家與他已是勢同水火,吉玉既然答應赴邀,就不可能驚動家人,那麼她的隨從,勢必就是參與其中的親信。
更別說吉玉一入酒肆,藏身暗處的門房就認出跟着吉玉進來的男僕,正是當日冒充沿氏僕從送禮之人。
大君的態度很冷肅,脫口就是一句質問:“女君既然要脅在先,何故不曾勸阻瀾江公稍安勿躁,眼下鬧得沸沸揚揚,又該如何收場?”
吉玉頓時後悔不迭,反倒成了理虧那個,情迷意亂的姑娘們呀,總是會被自己的奢想矇蔽彗眼。
她很慌亂,也很急切的解釋,自己並不想與大君爲敵,也不想加害楚王妃,是以才瞞着家人,打算用這法子挽回大君爲難政會,這樣對彼此都有益處,卻不想長輩們這般沉不住氣,是意料之外。
大君於是進一步確定這事的確是吉玉在自作主張。
然後將茶盞一頓,便有暗衛“從天而降”,將冷劍架在了吉玉隨從的脖子上。
吉玉大驚失色又不敢置信,顫抖着嘴脣帶着些哀求地“質問”大君:“臣女雖因不得已,對大君有所冒犯,可實不存加害之心……”
“被孤所殺之人,也不是個個都有害我之心。”大君打斷了吉玉不及出口的告白。
這句話太過無情,讓吉玉勃然色變,一顆芳心碎成了粉末,只覺得眼前黯然失色,唯有那人發上金冠灼灼刺目。
他怎麼能如此多情的笑,卻說出如此森冷的話。
“我若是不能安全歸家,便會有人將楚王妃的身份公之於衆,慶氏宗家也會得知我今日是赴大君所請。”吉玉心中雖在淌血,但劇痛卻讓她清醒過來,這時無比慶幸聽了乳母的建議,還留了那麼一手。
“女君的乳母這時已經成爲一具屍體了,畏罪服毒,因爲她與外人勾結,或許是某位貴族,因爲政會否決新政之故,拿慶氏女君泄憤,以爲對慶氏宗家的警告,而女君這兩位隨從,就此無影無蹤,顯然是訛騙得女君出城後,畏罪潛逃。”大君依然笑靨如花,眼看着吉玉與隨從瞬時面如死灰,他的眼底一抹豔光輕掠。
很好,說明知情者就是這幾個,頭腦這般簡單,竟然還敢行威脅之事,大君表示對吉玉女君的愚笨嘖嘖稱奇。
乳母劍術出衆的兒子大約是想拼死抵抗,但顯然大君的暗衛武藝更勝一籌,並沒給他機會,血濺三尺,做爲殺戮的開端。
大君微笑轉身:“兩個奴役的屍身得藏好,至於女君……棄屍十里之外,再送信給慶氏宗家讓人認屍。”
這信當然是警告之信——枉法徇私的下場,慶氏滅門之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