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祝嬤嬤的不滿情緒很快就傾*出來。
又是一日晨省,旖景驚訝地發現小謝氏竟然缺席。
老王妃笑着解釋:“是南陽王妃下了邀帖,你二嬸今日要去郡王府賞瓊花,可惜了你入門未過一月,不便出席。”又掐指一算:“倒也沒剩幾日了,到時讓你二嬸帶你赴宴,也讓旁人看看我的長孫媳婦。”
旖景也笑:“祖母怎麼不去,可是怕留我一人在家寂寞?”
她當然知道老王妃不善應酬,但也看出其實老王妃是喜歡熱鬧的人,每當提起貴族花宴茶會的事兒,老王妃都聽得津津有味,旖景覺得老王妃之所以閉門不出,應是有些自卑,她想要解開老王妃的心結。
果然,就見老王妃神情一黯:“我與那些世家婦說不到一起,去了也是悶坐。”
旖景略一蹙眉:“可是有人曾經開罪了祖母?誰這麼大膽,說來景兒替祖母出氣。”
老王妃輕輕一嘆。
祝嬤嬤卻是心思一動,笑着插言:“世子妃有所不知,老王妃原本也喜歡去這些宴會,不過當年因着被那些自恃才情之人設計,落了心結。”
旖景微挑了眉:“祖母可是親王妃,是誰這般不尊重,嬤嬤何不細說?”
祝嬤嬤欲言又止,待老王妃示意。
老王妃見旖景好奇,才說了一段舊事。
當年老王妃與先楚王大婚不久,因屢屢受邀,倒也出席了幾回花宴茶會,雖說有些拘促,但也覺得新鮮,而那些個貴婦雖然心裡有些瞧不起這個自幼流落民間,大字不識的親王妃,到底不敢上臉,表面上還維持着客套,老王妃也察覺不到她們暗中疏遠,甚是樂在其中。
就有一回,是嚴府舉辦的宴會上,突有一個貴女詠了句詩——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蒼垂楊岸,當時老王妃在座,貴女便請王妃品評。
老王妃哪裡知道這其中的名堂,更不會鑑賞詩詞,順口敷衍一句:“朱二孃好才情,這詩寫得好。”
結果那朱二孃就瞪大了眼,用絹帕掩了口,故作吃驚地喊了一聲:“王妃難道不知這是李義山的詩句?我是眼看應景,藉以抒情,可不敢當原作。”
見老王妃尷尬不語,朱二孃又問:“王妃是真沒聽說李義山?”
李義山是前朝盛名遠揚的詩人,世家女子哪個不知?
老王妃的經歷貴婦貴女無人不曉,一般也沒人在她跟前論說詩詞,都曉得避諱,纔是懂禮之人,朱二孃這般計較,是存心讓老王妃難堪。
又見老王妃滿面通紅,坐立難安,朱二孃還不滿意:“是我唐突了,原本以爲謝家也是東明世家,幾個小娘子又素有才名,沒想王妃卻……”
這時,忽又有個貴女挺身而出,指責朱二孃以下犯上,譏諷王妃無才,兩人爭執起來,朱二孃爲此還“梨花帶雨”的跪在老王妃面前請恕,鬧得人盡皆知。
就此,這樁笑話便在貴婦羣體裡傳揚開來,有笑話老王妃才疏學淺的,有指責老王妃仗勢欺人的,更多的是嘲諷老王妃丟了世家女的顏面。
老王妃鬧了大笑話,就此再不輕易赴邀,應酬諸事都拜託給了側妃。
旖景聽得義憤填膺:“祖母何必在意此類膚淺之人,便是有才,也是無德。”
“也是我沒本事,後來才知李義山人盡皆知。”
這時,祝嬤嬤又插了句嘴:“世子妃可不敢說朱氏無德,論來,她也算與您沾親帶故呢。”
旖景看了一眼祝嬤嬤,曉得她是心懷不憤,暗裡挑唆,卻一時想不起來朱氏是誰,問道:“請嬤嬤指教,我竟不知還有這樣一門親戚。”
祝嬤嬤皮笑肉不笑:“朱氏後來嫁給了龍太傅。”
旖景明白過來,原來這朱氏便是龍太夫人,她姨母的婆婆。
卻毫不誨言:“祖母就更不消介意了,我以爲是哪位才女呢,原來是她,朱家原本也是東明世家,這位老夫人才真是丟了世家的顏面,祖母有所不知,我姨母是她的嫡長媳,龍太夫人卻硬是要讓自家姪女做我姨父的貴妾,祖母想想,朱家好歹也是世家,卻任由嫡女爲妾,家風可見一斑,更別說龍太夫人還將中饋交給了朱姨娘,往常赴宴也讓姨娘出席,眼下高門望族都笑話龍家家風不正,寵妾滅妻,憑她也配在祖母面前賣弄才德?”
還有一句話,旖景沒說出來,其實這位朱氏與謝妃是閨中知己。
這話是龍太夫人親口說的,旖景記得清楚。
忽又想起當年發生的一件事,龍太夫人曾經讓姨母邀她去龍家作客,結果提起了一件讓旖景當年十分辛酸的請說,以致上一世不諳世事的她拂袖而去,讓龍太夫人自覺大失顏面,還四處嚼牙,稱旖景仗着自己是世子妃,不尊長輩。
這些個“舊怨”本不值一提,旖景早忘在腦後,這會子卻想老王妃當年應是被謝妃的算計,利用朱氏讓老王妃當衆丟臉,從此自卑人前,纔給了謝妃繼續出席宴請的機會。
雖說親王側妃不比一般貴妾,有朝廷冊封的品級,尊貴許多,那也是在外人眼裡,於王府內部,始終要對正妃卑躬屈膝,即使出席邀宴不至引人側目,但必須經過正妃允許。
老王妃不是計較人,一定沒有禁止謝妃出席,想來是她自己不甘與王妃同出,教別人低看,這才使計,讓老王妃再不願出席邀宴,她反而成了替王妃分憂,白白得了串賢名兒。
旖景一念及此,當即拍着胸口保證:“祖母別擔心,以後與我一同出席邀宴,看哪個不長眼的還敢恃才傲物,若有機會,且看我怎麼給祖母出氣,狠狠折辱朱氏一頓。”又自賣自誇:“我就不說了,得了太后恩賞的才名,還有世子,放眼大隆,誰敢在他面前自稱才子,祖母您有我們這一雙孫子孫媳,那些個世家婦誰敢攀比?”
一席話把老王妃說得呵呵直樂,大半輩子積悶的自卑鬱懷煙消雲散,眼角卻有些泛溼,拍着旖景的手連連頷首:“好,今後景丫頭就陪着我去赴宴,有你陪着,我還怕誰會小瞧?”
祝嬤嬤見挑唆沒有成功,陪笑陪得勉強,心裡到底不甘,一昧地埋怨世子妃“恩將仇報”,當見旖景告辭出去,咬了咬牙緊隨其後,躬身請求要“私話”。
旖景給了她暢所欲言的機會,讓隨行僕婦落後十餘步。
“世子妃,未知奴婢哪裡開罪了您?您若是怪罪,也只應衝着奴婢,瑤華她什麼都不知道……”
“嬤嬤可是覺得上回暗中提醒,我便應當報達?”旖景開門見山,冷眼看着祝嬤嬤的滿面委屈:“當日之所以提醒我藥有蹊蹺,嬤嬤是擔心到底是從你手中轉交,若是事漏難逃一死吧?”
祝嬤嬤的委屈頓時憋在了嗓子裡。
“嬤嬤爲求自保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可卻深惡見風使舵兩相逢迎之人。”旖景輕笑。
“世子妃所言奴婢不敢反駁,但當初若非太夫人將奴婢一雙子女……奴婢眼下也不至受二夫人脅迫。”
“眼下?”旖景挑眉:“剛纔那一段舊事,嬤嬤應當是陪同祖母身邊的吧?眼見祖母受人算計卻冷眼旁觀,任由那朱氏挑釁污篾,區區一個世家女,竟然敢當衆嘲笑親王妃,還敢稱祖母仗勢欺人?嬤嬤哪裡稱職,難怪外曾祖母對你不信任。”
祝嬤嬤……
旖景逼近一步,放低音量:“嬤嬤既是外曾祖母精心擇選之人,應當有幾分眼色,難道看不出謝妃心懷叵測,可卻任由祖母受她多年矇蔽!如此,還有顏面讓我知恩圖報?”
祝嬤嬤面色頓時慘白。
“嬤嬤應當慶幸,我沒有告訴二嬸嬤嬤的功勞。”旖景又說。
祝嬤嬤身子一晃。
“還有。”旖景又是一笑:“能奪奴婢性命者,不僅手握身契之人,嬤嬤好自爲知。”
明晃晃的日頭下,祝嬤嬤仿被五雷轟頂,半天回不過神。
旖景在這邊言警刁奴,小謝氏那頭卻也沒閒着,這日才赴宴歸來,迫不及待地再去找了江薇說話——原來,單氏爲了在她跟前矇混過關,強調了世子妃尤其關注江薇的事,問了好多回江薇與世子來往是否密切。
單氏以爲,自己既然與世子妃明說了小謝氏要利用江薇,世子妃一定會心生防範,絕不會中了小謝氏的算計,這話說說也無妨。
卻提醒了小謝氏——旖景果然對江薇介懷。
緊趕着一番挑撥:“咱們這位世子妃可不是好相與的,必容不得姑娘留在王府,看她才一作主,就奪了羅紋貼身侍候的權利,姑娘也是,怎麼就悶在院子裡,世子可待你親厚,不是說了隨時可去關睢苑嗎?你該多去見見羅紋,便是閒話打發時間也好,還有老王妃跟前兒,也該多露露臉,老王妃到底上了歲數,你又是識醫之人,常去請請脈,老王妃必定感念。”
諸如此類的話說得多了,讓江薇毛骨悚然。
自打去而復返與虞渢說了那番話,她已經心如死灰,原想着告辭離了王府,卻也擔心做得太過顯眼,反而給世子添麻煩,慼慼憂憂地住了一段時間,自是不想再去關睢苑目睹世子夫婦兩情諧美,而相比老王妃的不善應酬,江姑娘更是一竅不通,不知該與楚王府的人怎麼來往,橫豎也沒人挑她的理,乾脆就免了客套。
江薇自然明白小謝氏是不懷好意,似乎想利用她加害世子,可卻不知該怎麼對付,多少也有些相信羅紋是被她連累,心裡十分愧疚,思來想去,於是這一日就真的去了關睢苑。
旖景聽說江薇來訪,連忙讓人請了進來,到後苑的一處茶廬裡說話。
“留意二夫人,她要使壞。”江薇有些侷促,開口就是一句。
“阿薇放心,二嬸那點手段我心裡有數。”旖景安慰。
“我就怕我留在這兒會壞事,今日是來告辭的,還請世子妃轉告一聲世子。”江薇又說。
旖景深覺過意不去,一時不知當說什麼。
“你是好人。”江薇憋了半響,說出一番話來:“你與世子纔是天作之合,我從開始就不厭惡你,只是……有些不甘,有些妒嫉。”
承認這點,江薇臉色已經漲得通紅,頓了一頓才說:“我知道我是個蠢笨的人,什麼都幫不上,反而還會讓人利用。”
旖景沉默不下去了:“阿薇,你對我有救命之恩,於世子也有多年照顧施助的情誼,多得有你,世子的身子才能這麼快好轉,你的情誼,世子與我都會銘記於心,至於那些心懷叵測之人的話,且當她是吃多了放的響屁。”
突然的“粗鄙”之辭,讓江薇怔了一怔,終於笑了出來,眼角卻有淚意:“我今後能否喚你一聲阿景?”
旖景心花怒放:“求之不得。”
江薇卻又囁嚅起來:“還有一事,我不知應當怎麼與老王妃告辭……”
旖景曉得她是不通應酬,又害怕說漏了嘴反而壞事,略微沉吟,這才說道:“不需告辭了,你既然不想留在王府,今日就回去吧,我稍候會讓羅紋送你回江家。”
江薇微籲一口氣,仍有擔憂:“只是府裡原本就有傳言,我這麼不辭而別,應當又會給阿景添麻煩。”
旖景高深莫測:“要的就是麻煩。”
藉此機會,她得讓小謝氏狠狠吃癟,也算從她手裡找回點利息。
於是傾身上前,囑咐了江薇一番。
少傾,冬雨便見江薇抹着眼淚疾步從後苑出來,又隔了片刻,羅紋滿面焦急地追了出去。
於是次日,當旖景依時去榮禧堂問安,便看見了小謝氏一張如花笑靨,明媚燦爛。
“景丫頭可來了,才與母親提起你呢。”小謝氏十分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