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間,明月的日子過得也是憂心忡忡,她雖然得了世子妃準話,可是就僅她侍候好芷娘,連打探的任務都沒安排,心裡實在七上八下難以踏實,好在這一年虞洲甚是冷落正妻,反而爲了討好老王妃的緣故對芷娘甚多寵愛,倒也省了明月許多心思爲芷娘固寵,黃江月又不敢再挑芷孃的不是,主僕兩個固步西苑日子過得清淡如水。
直到近些日子,明月才見芷娘又恢復了愁緒滿懷長吁短嘆,甚至膽顫心驚的模樣。
明月一問,才得知了竟是這樣一件險惡的事。
原來,芷娘是得了小謝氏的囑咐,讓她在老王妃生辰之日想辦法誆騙對門兒八娘到東苑的陶然閣裡對弈,打發了八娘身邊的丫鬟,再讓八娘喝下加了迷藥的茶水。
陶然閣位於東苑一片杏蔭下,及適合盛夏乘涼,因而設有軟榻。
明月聽後大吃一驚,提醒芷娘這是夫人要算計蘇氏八娘。
芷娘當然心知肚明,可又說那日不僅小謝氏,連虞洲也在場,“勸說”她依計行事。
雖有老王妃做爲倚仗,芷娘就算不懼小謝氏苛待,但若連虞洲也徹底得罪,她將來哪還有半分指望?老王妃是長者,上了年紀,企能護她終生?
因而無論明月如何勸解,芷娘也下定決心要依計而行,不願把這事知悉老王妃,更不論旖景。
她之所以告訴明月,是因爲需要個丫鬟從旁相助,卻拿不準用誰纔好,從鎮國公府帶來的丫鬟是嫡母安排,未必可信,剛巧明月主動詢問,芷娘才下定決心——明月本就是虞洲的心腹,往常對自己也甚是忠心,性情又沉穩,應不會心生二意,又不怕慌亂失措辦砸了差使。
明月見芷娘執迷不悟,放棄了規勸,乾脆來了關睢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知會了世子妃。
世子妃果然感激不已,並承諾會保她平安,問得她並不打算脫籍,只願在王府的庇護下尋個歸宿,衣食無憂即可,世子妃再次應允,說會在陪房裡替她找個踏實能幹的後生,將來他們可打理商鋪,若是願意,也可去田莊管事。
明月才覺終身有靠,一顆心徹底踏實下來,竟有些企盼七月中旬老王妃的生辰早些到來。
自然對芷娘給她的承諾——若是這回能協助着辦成了這事,她會向夫人求個恩惠,開臉給虞洲做正式通房的願景滿懷嘲諷。
朗星已經如願成了通房,那又如何?依然在正室身邊服侍,二郎對她時冷時熱,甚至不如關睢苑裡的小丫鬟得臉。
你之蜜糖,我之*,而主僕一場,明月自認該爲芷娘做的無一疏怠,良心並未覺得虧欠。
相比明月,虞棟一家對老王妃此年生辰的期盼無疑更加熱烈。
他們讓芷娘加入進來其實也屬無奈——對於江月,衛國公府早有戒防,由她出面,可騙不動蘇八娘離羣,也該世子妃自食苦果,誰讓她爲了討好老王妃而對芷娘諸多關照,與芷娘稱姐道妹的親近,由芷娘出面,世子妃纔不會設防。
再者江月深知八娘是個棋癡,又對虞洲芳心暗許,芷娘一邀,她也會生出親近之意。
小謝氏第一回慶幸芷娘身上有個宜人的封號,否則普通妾室,可沒有待客的資格,庶長女安慧歷來又與蘇八娘不睦,指望不上,豈非再無人能哄騙蘇八娘離席?
讓芷娘出面還有一個好處,待事情鬧開,大可顛倒黑白,稱是蘇八娘心懷企圖,說服了她親親的五姐,佈下陷井,算計虞洲。
芷娘與世子妃交好可是不容反駁的事實,衛國公府只有吃這啞巴虧,讓虞洲納了八娘,並且將來再不好插手王府家事,一昧地支持世子妃打壓二房。
這計若成,今後至少能安枕無憂,牢牢攀附在楚王府白吃白喝,還能堂而皇之地握着中饋不交,從中獲利。
虞棟擊掌稱幸,娶了黃七娘果然是不錯的,全然沒有妒婦的狹隘,一門心思爲家族着想,纔會生出這麼一出絕妙好計。
於是在衆人的翹首以待下,十餘日的光陰一如彈指,老王妃的生辰如期而至。
真真也就邀了幾家姻親。
男人們大多繁忙於公務,楚王府又有言在先只是家宴,故而除了王府自家幾個大小男主人,蘇、陳、黃、殷、謝、衛一共六家應邀而來的只有女眷與幾個姑爺。
午間宴席當然還是設在花苑,因爲天熱,乾脆設在了臨湖的遊廊裡,男女分席,中間只用畫屏隔了起來。
自是免不得觥籌交錯,賀壽連連,席面上氣氛溶洽而熱烈。
宴後,還是傳統節目聽戲。
因是家宴,不需有太多顧忌,幾對小夫妻兩兩而坐,不過虞渢在外未歸,世子妃很“不幸”地落單,混進了姑娘們的羣體,而芷娘這個貴妾也沒資格與黃江月一般陪着虞洲,與旖景簡直形影不離。
旖景一邊聽着幾個小娘子竊竊私語地說笑,一邊觀察衆人。
今日楚王與虞棟也陪坐一旁,一邊品着茶水,一邊欣賞戲臺上的熱鬧,看上去十分和睦;小謝氏在夫人羣體裡應酬,好一番忙忙碌碌的殷勤,可她的眼神兒,依然時不時就飄向這邊;大長公主被老王妃拉着坐着身旁,而另一邊,則坐着旖景的外祖母。
沒錯,纏綿病榻多時的黃太夫人今日也是座上貴賓。
旖景避開目光,笑意微冷。
雖然只有明月的三言兩語,並不詳知敵方計劃,可旖景不難推測——既然要將八妹妹迷暈,必定是要造成“捉姦”在牀,而至於“捉姦”者……鬧得太過張揚於虞洲也無好處,而江月哪能搬動老王妃,更不論大長公主,能配合她的人,唯有候府太夫人。
幸許外祖母想的是能捏住衛國公府的把柄,也好改善江月舉步維艱的處境,無論是虞洲還是八妹妹哪個心懷不軌,受屈的都是江月,待事成之後,楚王府也好衛國公府也罷,將來都不好再爲難江月。
旖景垂眸,心裡並未覺得怨憤或者哀痛,而是一片清冷平靜。
旖景很能理解外祖母對江月的愛護,也能理解自己於外祖母而言終究是隔着一層,但卻沒有辦法做到毫無芥蒂,上回江月欲陷她不利,外祖母雖有偏幫,卻並非出自主動,旖景尚能釋懷,可這回外祖母顯然是在得知江月的謀劃後主動援手,否則怕是沒有顏面再來王府,頂多打發大舅母前來應酬。
她知道從此以後,與外祖母之間恐怕只能維持表面和睦了,過去的情份,會隨着這一次衝突消彌無形,再回不到當初。
旖景忽然想起虞渢曾經的話——我們不能要求所有人都無私地站在咱們一方,拋卻權勢、親疏只爲公正二字,也不能要求所有付出都能得到回報,太過在意,折磨的只是自己,所以要放寬胸懷,其實不爲他人,是爲自己,仇恨太多會讓負累過重,最好能放就放。
所以她不恨外祖母,只是無法再以不摻雜質的心意相待。
從此疏遠也就是了。
身旁衛昭表妹與六、七兩個妹妹相談甚歡,而八妹妹始終顯得沉默。
旖景清楚地看見她有意隱身人堆裡,可目光仍舊時不時地暗暗撇向虞洲。
那一段情竇初開的心事,終究是難忘的吧,可過了今日,八妹妹也該清醒了。
芷娘在旁努力找着話題,與八孃親近,這情形也並無怪異之處,因爲八娘寡言,芷娘好歹也算主人,眼見八娘獨坐一旁受冷,上趕着說話也是主人的殷勤。
旖景今日是有意冷落八娘,只與那三個妹妹閒話。
另外這處,還散坐着陳、殷、黃三家的幾個女兒,殷永的妹妹還是首回來王府,顯得有些拘謹,旖景大半心思都照顧着她。
漸漸就聽到芷娘把話題扯到了棋藝上頭,而八孃的話也多了起來。
今日來的幾個小娘子,唯有八娘是庶出,京中貴女之間“嫡庶分明”,一般情況下,嫡女不願與庶女來往,而做爲同是庶出的芷娘,明顯讓八娘覺得放鬆。
所以當芷娘邀請八娘去“閒散”時,八娘並沒拒絕。
六娘七娘因爲對楚王府極爲熟悉,並不認爲八娘與芷娘一同離席有何不妥,並未跟隨,兩人與衛昭聊得投機,可在長輩們跟前多少得壓着些聲兒,無法盡興,乾脆求了旖景,說想去湖水邊上的好望樓賞景,旖景見小娘子們都表現出十分興趣,乾脆利落地允了,叫春暮跟去侍候着。
她當然得留在此處,靜待事情發展,便找了安然領着小娘子們玩樂。
諸人皆未在意,今日是老王妃生辰,做爲嫡長孫媳,世子妃當然不好“貪玩”,得留在這裡作陪。
於是旖景便湊去了老王妃身邊說話,依然留意着周遭。
不過多久,便見原該跟着芷孃的明月過來,只露了一面,遠遠地與江月眉來眼去。
虞洲緊跟離席。
旖景不動聲色,坐待江月。
大概又過了兩刻,明月再度露面。
江月知道這是已經得手,爲免萬一,她的計劃是讓芷娘待事成之後回西苑“小憩”,未免讓旖景留意到她獨自歸來而生孤疑,使計攪擾了“捉姦”。
江月便也過來,坐在自家祖母身邊說話。
沒隔多久,黃太夫人就滿面歉意說道她有些睏乏,想去園子裡散散。
旖景關切:“外祖母莫如去關睢苑歇息一陣吧。”
太夫人連稱不用,神情溫和:“我上了年紀,白晝睡了反而晚間會失眠,散散就好……景丫頭不忙,安心陪着老王妃,讓月丫頭和我逛逛就是。”
旖景輕笑,暗忖這一逛大概就會逛去東苑,正巧經過陶然閣時覺得疲累,本想着歇腳,哪知……外祖母又驚又怒,到底顧及着楚王府是姻親,不願張揚,才讓人回來請王府與衛國公府的人去現場計較。
可惜……
老王妃聞言起身:“太夫人一提,我也覺得有些睏乏,上元,要不我們也一同去園子裡頭逛逛?”
大長公主尚且瞞在鼓裡,但客隨主便,自然不會拒絕。
對小謝氏婆媳而言,這卻是個所料不及,不過也不要緊,只消有意識地引往東苑,見到陶然閣,難道黃太夫人提議去歇腳還會有人反對不成?正好衆人親眼目睹那場面,才叫一個震憾!
於是老王妃向賓客們各了乏,十分體貼地沒讓賓客隨之而動:“外頭天熱,這一處坐着倒涼快,我們幾個年老,坐長了嫌悶,略微逛逛就回,諸位安坐。”又攔住了小謝氏:“你也留在這兒,招呼好親戚們,有景兒月兒陪着我們就好。”
小謝氏倒不介意,她壓根不想摻和這事,正該留下主持大局,未免讓兒子這樁風流韻事張揚,只意有所指地囑咐江月:“可得服侍好了,別由着幾位長輩散得太久,中了暑氣。”
江月立即接嘴建議:“東苑裡頭杏蔭底下涼快,正好設着陶然閣,莫如到那處乘乘涼。”
於是一行順順利利就在江月的引導下往東苑走去。
江月還十分體貼地囑咐了身邊丫鬟先去陶然閣準備好茶水。
旖景自是由得江月獻殷勤,並未插手。
三位長者一邊賞着園景,說着閒話,一邊藉着遊廊遮下的陰涼,足足兩刻纔到了東苑杏樹蔭裡的陶然閣外。
忽聞一聲驚呼——
江月聽出正是自己的丫鬟發出,心裡一喜,隨即滿面嚴肅地問了出聲:“怎麼回事?”
便又有一個丫鬟入內,片刻,兩個丫鬟一同出來,面無人色的往地上一跪。
老王妃面罩寒霜,也沉聲追問:“怎麼回事!”
纔有丫鬟顫顫兢兢說道:“是二郎……”
江月神色大變,草草一福身:“媳婦去看看。”便踉蹌着往陶然閣裡去了。
她很快就折返出來,也是不由分說地往地上一跪,兩眼頓時淚流如注,不盡悽惶:“兩位祖母,還求兩位替妾身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