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的嫡次子蘇軻,時任戶部正五品郎中,他的妻子利氏,就是吉祥口中的二夫人了,要說起這位利氏,實在也是一段故事。
當年老國公征戰朔州,一時大意,不防中了北原人的伏擊,倉促突圍之時又誤入了一處密林,在裡邊迷了道兒,轉悠了整整兩日還尋不到出路,恰巧遇見一個獵戶,正是當地的村民,問得老國公乃出征北原的將軍,便領着老國公一行回了村子,殺雞屠羊熱情款待不說,又尋了草藥來給受傷的兵士敷療,後來又是這名獵戶帶路,領了老國公與大部隊匯合。
老國公深感獵戶之恩,以金銀謝之,獵戶卻拒不肯收,於是老國公告訴了獵戶自己的名諱,又留下一把短匕爲信物,承諾獵戶若是遇到困難,無論何時,都可來錦陽衛國公府投靠。
歲月流逝,十餘年似在彈指,獵戶因病而亡,其子也意外身故,只留下寡妻幼女。
想是獵戶臨終之前,將林中巧遇貴人的事告訴了兒子一家,那把短匕也就當作傳家寶一樣交給了子孫,後來獵戶兒子身故,他的妻子耐不住勞作艱辛,又沒有其他親族投靠,想起當初公公說起的往事,便領着女兒到錦陽來尋貴人依靠。
老國公聽說獵戶已經去世,唯一的兒子又遭遇不幸,很是唏噓,見那寡婦弱女孤苦無依,便收留了她們,住在國公府裡。
不想那寡婦見衛國公府這等富貴,頓時被薰紅了眼睛,想着寄人籬下終究不是長久之策,就算老國公與大長公主看重恩義,不會怠慢了自己母女,可到底是客人,心裡始終不踏實,只有成了這家名正言順的主人,才能夠頤指氣使,坐享榮華,於是這寡婦便信口胡謅,聲稱當年公公臨終前交待,老國公曾親口許下誓言,要讓兒子娶了她的女兒,那把匕首,就是定親的信物!
利氏,正是獵戶的孫女,當年十四,雖說未曾及笄,可依大隆風俗,也已經到了嫁齡。
那寡婦貪心,本是要將女兒許配給衛國公世子,可世子已然與建寧候府的嫡女定親,還是由太后賜婚,就算老國公不忘獵戶恩情,也斷不會允許,於是無奈之下,老國公只得與大長公主商議,讓次子蘇軻娶了利氏。
本是一介無依無靠的平民,若是換了旁人,哪容她信口訛詐,但大長公主與老國公頗有俠義之心,想到逝世的獵戶甚爲不忍,當年利氏年歲尚小,性情溫弱,模樣倒也清秀,大長公主又憐她孤弱,也就沒有考慮什麼門楣出身,允了這門婚事。
本以爲利氏還算溫婉,日後只要與蘇軻相敬如賓,天長日久的,也未必不會生情,哪曾想那利寡婦卻不是省油的燈,自從姻成,就挑撥得利氏逐漸跋扈,對下人頤指氣使,輕則呵斥,重則責打,蘇軻不過就是與大長公主身邊丫鬟多說了兩句話,利氏轉頭就鬧到婆婆跟前,要把那丫鬟提腳賣出去。
大長公主忍無可忍,纔在外頭隨手置了處宅子,逼着利寡婦搬去獨居。
不想利氏因此懷恨,越發地刁蠻任性,鬧得二房不得安寧。
這樣下去,蘇軻當真就對利氏“相敬如冰”了,成婚數載,當利氏先後生下二孃與四娘兩個女兒,蘇軻便以“子嗣”爲藉口,求母親作主,納了側室眉姨娘。
眉姨娘本是蘇軻老師的女兒,雖沒有名門望族的身份,卻也是身家清白,再加上與蘇軻青梅竹馬,有了這麼一房貴妾,利氏更覺如刺噎喉,眼看着夫君對眉姨娘千般呵護,肚子裡的醋罈就碎了一地,幾場哭鬧下來,蘇軻對她更加厭煩。
利寡婦見女兒的位置受到了威脅,也不知從哪裡買了一個貌美丫鬟,勸利氏要“賢惠”“體諒”,主動讓那丫鬟成了陳姨娘,好與眉姨娘奪寵。
可是過了近十載,無論是眉姨娘還是陳姨娘,卻都不曾有孕。
利氏也擔心蘇軻以“無子”的藉口給她一封休書,纔將性子收斂了一些,不過蘇軻對她的厭惡已經根深蒂固,夫妻倆繼續“相敬如冰”。
許多僕婦私底下也看不上這位二夫人,好在國公夫人規矩嚴,警告壓制着,下人們在面子上倒也對利氏維持着恭敬。
要說這二房的正妻與長房的姨娘實在是沒什麼利益糾葛,利氏與張姨娘之間當不會有什麼矛盾纔是,可偏偏兩人就如同惡狗與野貓,只要碰面,呲牙的呲牙,亮爪的亮爪。
張姨娘自認爲生得比利氏美貌,雖說因着父祖之故,頭頂扣上官婢的帽子,再比不得那些名門貴女。但打小跟在大長公主身邊,卻也是嬌養着長大,加上主子對她仁慈,也不曾把她看做婢女,還教以琴棋書畫,不說才藝雙絕,可總比那大字不識、粗陋無德的獵戶女兒要強吧?
明明都是在國公府的庇護下維生,利氏怎麼就能明正言順地成人妻室,自己楚心積慮得了個姨娘的位置,還遭到了大長公主的厭惡,受盡刁奴的冷嘲熱諷?
張姨娘十分妒忌利氏,也從骨子裡鄙視着她。
偏偏兩人又是一同有孕,張姨娘生下的是兒子,利氏卻只生了個女兒。
張姨娘就更爲自己不平了,從那時起,就越發地在利氏面前耀武揚威。
利氏又豈是容人之輩?當年受利寡婦的挑唆,只認爲她原本應當是世子夫人的,因此連婉娘這個名門出身的長嫂也敢不放在眼裡,更遑論一個靠着下藥爬牀的姨娘?
彼此都看不上對方,根本就不需要旁人從中挑撥,就自發地成了死敵。
因此二夫人與張姨娘之爭常有發生,原本也算不得什麼稀罕事。
二孃聽了丫鬟吉祥的話,頓時怒火攻心,一巴掌就將旖景案上的一個白玉美人梅瓶拍在地上,摔了個粉身碎骨,張口就罵:“反了天了不成,一個賤妾也敢與我母親吵鬧,我倒要過去看看,她能張狂到什麼地步!”
自動忽略了吉祥的原話——是二夫人去了張姨娘院子裡,才鬧得不可開交。
幾位娘子眼睜睜地看着二孃擼了衣袖,帶着忐忑不安的吉祥風風火火地走了出去,一時面面相覷。
“我們也去看看吧,八妹與張姨娘住在一起,不定會受牽連。”旖景說道。
旖辰也甚是擔憂:“母親纔出了門兒,不想她們就吵鬧起來,二妹性子又是那樣,若沒人勸,越發將事情鬧大了,讓祖母跟着生氣。”
三娘是巴不得要去看戲的,自然贊成立即動身,只有六娘暗忖,二嬸子與張姨娘就像兩塊爆炭,盛怒中不知會說出什麼骯醃話來,沒得去髒了耳朵,便起身說道:“姐姐們去勸着就好,我人小,又不會說話,去了也無益。”
於是四女一同出了綠卿苑,卻是分道揚鑣。
縱使旖景三人心裡已經有了準備,可當趕到金桂苑時,依舊被眼前的情景驚得怔住了腳步。
滿院子破瓷碎礫,在陽光底下散發着破碎的利芒,花花草草被連根拔起,躺倒在遍地灰泥之中,幾個大丫鬟互相廝打,釵環散亂、披頭散髮,地上不知是誰的半截衣袖,被踩得已經看不出本身的顏色來,勇猛地二孃與她的母親將張姨娘撲倒在地,一個扯着頭髮,一個扇着巴掌,四娘也是周身狼狽,裙子上還印個鞋底兒,想要勸阻母親與姐姐,卻被二孃一把推出老遠,跌坐在已經滿目蒼荑的花圃裡,半天兒起不來身。
半空裡塵土滾滾,“賤人”“小蹄子”“死娼婦”的叫罵聲不絕於耳,還夾雜着張姨娘淒厲地慘叫——“殺人啦!”“死不要臉的破落潑皮戶要殺人啦!”
這情景又怎是嬌嬌弱弱的幾個小娘子震懾得住。
旖景當即立斷,吩咐春暮:“母親眼下不在,快去告訴楊嬤嬤一聲,讓她叫幾個身強力壯的婆子來!”又對夏雲、玉芷幾個大丫鬟說道:“先喝止住那些丫鬟,讓她們先住手。”因匆匆掃了一眼衆人,卻並沒有看見八娘,便先將四娘扶了起來,還不及問究竟是什麼情況,便瞧見八孃的乳母高舉着一把掃帚從廊子裡衝了出來,胳膊一掄就砸到了利氏背上!
“你個挨千刀的賤婦!”利氏受了一擊,一躍而起,像頭母狼般直撞八娘乳母的腰,兩人撲倒在臺階上,翻來滾去的廝扯。
在夏雲、玉芷的喝止下才住了手的一幫衣衫不整的丫鬟瞧見利氏吃虧,又是一擁而上,扯頭髮的扯頭髮,抓臉的抓臉,有人打紅了眼,拿起乳母丟在地上的長柄枯枝帚,鋪頭蓋臉地就打了下去。
“還不快些住手,這成什麼樣子!”旖辰見金桂苑的丫鬟又想加入混戰,總算是回過了神來,喝斥一聲。
卻沒有半分用處,丫鬟們很快又糾纏成了一團,叫罵聲驀地高漲。
利氏乾脆擡腳踹向張姨娘——
“你個靠着爬牀邀寵的賤人,身邊的丫鬟也是個賤貨,想男人怎麼不學你去給大伯下藥,擋在半道上勾搭我男人算什麼東西,也不撒泡尿照照……”
因着乳母的一掃把解圍,好不容易纔從地上爬起來的張姨娘正與二孃撕扯,被窩心腳踹了個正中,只覺得胸中惡血翻涌,暫失還手之力,卻鼓足了勁一口痰直吐到了利氏身上:“我呸!誰不知道當年是你這個破落戶信口雌黃,死皮賴臉地纏着嫁給二爺,成了正妻又如何,生了兩個陪錢貨又如何!還不是不招人待見的東西!”
利氏尖叫一聲,揮舞着爪子又衝了過去……
四娘見鬧得實在不像話,推開了旖景,拾起地上的碎礫抵在脖子上,冷冷喝斥:“住手!”
“四妹妹!”“四姐姐!”旖辰與旖景不約而同喊了出聲:“別做傻事!”
二孃也呆住了,抹了一把臉上的塵土,難得地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只有三娘噙了抹冷笑,依然還是遠遠站在院門角。
“母親,給女兒留幾分顏面吧。”四娘雙目漲紅,悲哀地看着自己披頭散髮,滿臉戾氣的親母。
“你個胳膊肘往外……”利氏雖被女兒震懾住了,沒有再衝張姨娘去,臉上的戾氣卻並沒有減弱,只她話說了一半,便被旖景一把阻止:“二嬸,您消消火,心裡有什麼委屈,還有母親與祖母替您作主呢,先勸勸四姐,讓她丟了手裡的東西,別傷着了自個兒。”
哪知張姨娘卻不服,尖着嗓子衝旖景喊:“五娘可不能這般說話,倒成了她委屈啦,今日可是她衝我院子裡不由分說就是打砸一通,還想要殺人!簡直就是個強盜,五娘你可得長長良心,別幫着外人欺負自家人!”
旖景也被氣得三魂出竅,冷冷說道:“姨娘也少說兩句,今兒個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母親與祖母必然都會被驚動,孰是孰非自有兩位長輩分辨,要說自家人,二嬸可是國公府的二夫人,是二姐與四姐的嫡母,這裡又哪裡來的外人?”
旖辰見總算是止住了混亂,才輕吁了口氣,去勸四娘:“四妹妹,我知道你不是那等糊塗人兒,也是被逼得慌了神,如今二嬸也消了火兒,你把這東西丟了吧,若是不小心傷着了自己可怎生是好?想想祖母,她慣常可是最疼你的……”
四娘今日聽說母親要來鬧事,緊趕慢趕地跑來勸阻,卻依然還是沒來得及,見這麼多姐妹都在場,自己母親卻不顧身份與張姨娘破口大罵,那些醃臢話不絕於口,實在是讓人無顏相對,這纔想出個以死相逼的法子來讓母親消停,可她自幼就是開闊疏朗的性子,自然不會當真尋死,這時便聽從了旖辰的勸,將手裡碎礫丟在了地上。
旖景鬆了口氣,這纔看見八娘抽泣着從廂房裡出來,一張小臉瓦白,顫顫兢兢地到了張姨娘身邊兒,看見旖景,似乎欲言又止,卻終於未說一字,而是緊緊地咬着嘴脣。
張姨娘跋扈橫行慣了,哪裡吃過今日這麼大的虧,可當着諸位嫡出娘子面前也不敢鬧得太過,心裡終究還窩着邪火,不敢衝旖景、旖辰發作,這會子瞧見八娘,就像是看到了泄憤的出口,不由分說狠狠一巴掌扇了過去:“你個沒用的陪錢貨!老孃生你養你一場,眼看着外人成羣欺負上門兒,你就只知道當縮頭烏龜,眼瞧着你娘險些被人打殺,這會子還出來幹什麼!”
八娘只覺得眼前一黑,滿嘴都是腥甜,身子一軟就跌倒在地,臉上雖說火辣辣地,卻感覺不到疼痛,只是胸口像壓着幾千金生鐵,碾壓得五臟六腑成了血沫。
旖景驚呼一聲,連忙去扶八娘,旖辰再也忍不住怒火,開口怒斥:“姨娘好大的膽,敢將國公府娘子說成陪錢貨,在你眼裡,我們幾個可都是陪錢貨不成?我倒想問問姨娘,你算個什麼身份,竟然敢對八娘動手,你雖是八娘生母,可這些年來連母親這個嫡母都是不曾對她動過手的,哪裡輪得到你來打罵!”
張姨娘只顧出氣,也料到八娘不敢反駁,卻不曾想旖辰這個嫡女竟然會爲八娘這個庶女打抱不平,她雖然在下人面前跋扈,敢與出身寒微的利氏叫囂,欺旖景年小纔敢排揎幾句,卻沒有膽子與國公府的嫡長女說嘴,可心裡恨氣未消,做不到軟顏認錯,只得默不作聲,將嘴脣咬得死緊。
旖景見八娘連哭都哭不出聲兒了,只靠在她懷裡劇烈地抽氣兒,心裡是又恨又痛,也瞪着張姨娘說道:“大姐姐不需和這等人廢話,只將這事回了母親與祖母,自然會爲八娘作主!”
忽然又有一個小丫鬟尖銳地哭聲,跌跌撞撞地從後邊跑到了院子裡——
“出人命了!後院井裡淹死了人——”
這一聲好比晴空霹下的銀靂,將紛紛攘攘徹底終結。
利氏與二孃面面相覷,瞬間蒼白了面色,四娘身子晃了一晃,軟軟靠在了旖辰身上,一院子丫鬟奴婢仿若成了石雕,瞪目結舌,八孃的乳母緊跟着又是一聲嚎叫——
“可憐的銀釵,竟然被人生生逼死!”跌跌撞撞地往後院跑。
旖景一怔,看着那乳母的背影若有所思。
卻忽覺手臂一痛。
低頭一看,卻見八娘蒼白的小臉隱隱透出青灰的黯色,一雙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胳膊,顫抖不停,哭得通紅的眼睛深處,絕望與恐懼四溢而出。
旖景不由重重蹙眉,下意識地看向張姨娘,卻見她臉上的戾氣也一掃而空,茫然地目送着八娘乳母的背影消失在廊角月亮門裡。
事情很蹊蹺!
這是旖景的第一感覺,她對銀釵這個名字沒有半分印象,記憶裡也更沒有這麼一個墜井橫死的丫鬟,那麼……這又是一件與前世偏離的事!
這場風波如果在前世也有發生,就算年幼懵懂,可到底是出了人命,自己必然不會全無印象,那麼,銀釵的死,難道是因爲自己重生?
不,這不可能。
就算這一世因爲擔心八娘,來了金桂苑勸阻,可也不致於導致一個丫鬟橫死,兩件事情沒有因果關係。
可究竟是哪裡出了偏差,才引發了這場風波?
再掃視了呆若木雞的丫鬟們一眼……
二嬸子鬧上門來,對張姨娘動手,金桂苑的丫鬟們當然會出來幫手,可八孃的乳母何故半途才掄着把掃帚加入混戰?她之前在做什麼?爲什麼那小丫鬟才說淹死了人,乳母卻立即喊出了銀釵的名字?
她就這麼篤定井中之人是銀釵?
還有八娘……
早先的欲言又止,這時的慌張恐懼,難道僅僅是因爲害怕?
一念及此,旖景幾乎想立即追問。
可眼看八娘驚慌失措的模樣,到底還是忍住了,只對旖辰說:“大姐姐,眼下出了人命,是瞞不得祖母的,八妹被嚇着了,這裡又亂七八糟,我先帶她回綠卿苑,祖母那邊有勞大姐姐去稟報。”又對四娘說道:“四姐先留在這兒,看住丫鬟們,別讓她們亂走,等楊嬤嬤來了再理論。”
旖辰與四娘這才如夢初醒,分頭行事。
旖景不想理會利氏與二孃,讓夏雲過來幫手,扶起八娘往綠卿苑行去。
三娘始終站在院門邊上,這時見旖景冷靜自若,甚至發號施令,目光閃了一閃,不甘地撇了撇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