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皆嘖嘖稱奇,卻見那金髮男子再一揚手,便有蜂腰女子遞上早已備好的四方錦盒,男子打開展示,盒中空無一物。
展示之後,男子又再將錦盒閉緊。
這一次,衆目睽睽之下,男子並無再旋轉起舞,只穩步上前,單膝叩地,雙臂高舉,將錦盒獻於旖景目下。
“景丫頭打開瞧瞧。”太后含笑示意。
旖景半是疑惑,半是期待——難道那白鴿又再飛回錦盒之中?
秋月幾乎屏住了呼息,微微探身,兩眼直盯着旖景揭開錦盒。
卻見本應空蕩蕩的盒子裡,卻忽然出現了一物,縱使在燈火輝煌下,也不難看出有明光熠然。
旖景取出一瞧——卻是一支金鴿簪,雖說小巧,卻展翅若扇,細緻入微,鴿眼點綴的紅寶石,小若撒豆,卻濃郁澄澈,熠熠生輝,更使那金鴿竟如活物一般。
“這簪子還是我當年的嫁妝,雖隔了些年頭,但勝在做工精巧,樣子倒適合少女佩帶,今日權作生辰禮了,景丫頭就留着吧。”太后笑道。
旖景連忙起身稱謝,這金鴿簪隔了數十年,成色尚還鮮亮,可見乃太后心愛這物,方纔悉心收護,太后收藏了這麼多年,不僅皇后,連太子妃都捨不得給,卻賞賜給旖景,可見寵愛之心,簪子價值真真還在其次了。
旖景收了這麼貴重的禮,如姑姑便率先發起了新一輪的“攻擊”,舉盞恭賀,旖景推託不得,喝得雙靨生紅,倒在太后懷裡直喊救命,引得太后開懷大笑,親點了一個救兵——三皇子殿下代飲。
如此一來,起先尚且手下留情着的春暮等人也一下子活躍起來,直衝三皇子發難。
那妖孽酒量也當真了得,來者不拒,一巡不在話下。
太后便說:“顥西,你今日是沾了景丫頭的光,蹭吃蹭喝了一場,可不能沒有表示。”
三皇子置盞,一雙飛揚的單鳳眼,眸光妖豔,倒不見雙靨染紅,當真面不改色:“還好我早有準備。”輕輕擊掌,便見兩個女子婀娜而出,抱着瑤琴,一襲白衣月裙,青絲直墜蠻腰,有如弱柳扶風,度其風采氣度,當真風華絕代。
女子置琴於案,並肩而坐,微仰面頰。
是一對雙生明珠!
可衆人細細一瞧,卻見她們雙目無神,竟是盲女。
心下不由都是一聲惋惜。
“祖母,這一對雙生女,便是京都貴族皆聞名的妙音雙姝,一手瑤琴、一曲清唱,甚有奇妙之處,不是尋常伶人比得。”三皇子言道。
太后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就知你一門心思盡在這上頭!罷了罷了,往常在宮廷裡頭,聽教坊司那些甚覺乏味,瞧着這一對姐妹倒還出衆,舉止也規矩,想來這琴藝歌技也是上好的,才闖出這樣的名頭,景兒身在閨閣,想來也不曾見識過,且當有趣吧。”
旖景卻是聽過妙音雙姝的名頭,實在是連她家長兄也常常提起,言辭之中不乏讚美,似乎這一對姐妹出身甚是孤苦,又因目不視物,自從出生,就被人遺棄於寺院。
後,被一樂坊中人收養,授以琴藝,歌技,卻是清清白白地伶人,不曾委身勾欄。
雖也有不少貴族見其色美藝絕,想納入府中蓄養,但因那樂坊後的東家似乎有些來頭,一直護着兩女,又有不少勳貴子弟,文人雅客也甚是推崇這姐妹倆,明裡暗裡維護,倒一直清白了下來。
對於長兄都讚不絕口的這對姐妹花,旖景當真也心懷期盼,此時真心實意地與三皇子道了聲謝。
自然讓三皇子喜笑顏開,自斟了一杯酒,得意洋洋地掃了虞渢一眼。
可惜楚王世子並沒有留意三皇子的存心顯擺,似乎也興致勃勃,等着聽妙音雙姝撫琴唱曲。
三皇子頓覺無趣,又是一聲擊掌。
琴音潺潺而出,或者是因女子目不能視,陷於晦暗,反而能集中全副心神,儘管在燈火輝煌的明堂,落指之時,隨着琴音展開的畫面,卻是靜水之畔,芳草蔓蔓,使繁華皆空,以致令人生出自身幽寂空谷的錯覺。
果然不俗,旖景心中一讚。
卻聽兩名女子一同開口——
“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曲調雖不算新奇,但歌聲仿若清泠,於琴音潺潺中分離出來,引人入勝,似乎當真目見隔水之畔,有一佳人於霜霧朦朧之中,回眸帶笑,似嗔似喜。
待那琴音消盡,吟唱尚還繞樑,衆人一時尚且沉浸其間,甚至不忍擊掌,壞了意境。
綺羅叢中,浮光掠影,一時寂靜。
“好聽。”又是秋月忍不住讚了出口,聲音雖不響亮,可在寂靜中卻尤其突兀。
一個宮人像是心有所感,正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被這一聲驚得跌落了酒盞,“咣噹”一聲,緊跟一聲“哎呀”。
衆人似乎才從幽谷水畔回到此情此境,見那宮女雙靨漲得通紅,不知如何是好,太后率先笑了起來,先揮了揮手,示意兩名樂伎退下,又即刻醒悟過來她們瞧不見,才說“有賞”。
如姑姑當即示意兩名侍奉的宮女,引了樂伎退下。
“五妹妹若覺得我這禮還有趣,可得飲了這盞酒。”三皇子舉盞,朝向旖景。
旖景飲了,將空盞一置:“今晚是再不能喝了,娘娘,您可得替我撐腰。”
如姑姑便道:“那可不行,咱們可還都沒盡興呢。”
太后見旖景愁眉苦臉的模樣,到底心軟,便指着三皇子:“你是當哥哥的,自然要替妹妹擋酒。”
三皇子應了,睨了一眼旖景,卻見她正興災樂禍地瞅着自己,頓時明白過來上了當,無奈有太后發話在先,又不能食言,唯有吃這個暗虧,眸光一轉,見楚王世子坐壁上觀,自顧捧着盞熱茶雲淡風清,心生不憤,便道:“世子雖才疾愈,不能豪飲,可今日五妹妹芳辰,你也不能全無表示吧?早聞世子才華出衆,想來琴藝自然爲佳,莫如趁着今日之機,請世子撫琴一曲,爲五妹妹湊興,也讓我領教一番?”
這話引起了在座諸人的附和——她們早聞世子才名,可從來沒有目睹過世子當衆展示,心下可都好奇得很。
就連春暮幾個丫鬟,也是雙眼發亮。
三皇子委實自忖琴藝出衆,突生攀比之心,纔有此提議——他可不信,虞渢能比得過自個兒。
太后經這一提醒,也突然察覺似乎從未聽過虞渢撫琴,眸光一轉,瞧見旖景脣角帶笑,像是對世子胸有成竹,不免疑惑,難道景丫頭見識過了?忽而又想起當日如姑姑的話,心念一動,開口提議:“別人我不知,今春芳林宴上,景丫頭一曲瑤琴可是技驚四坐,摘得琴藝魁首,今日機會難得,不如與渢兒共同演繹一曲。”
此話一出,三皇子心裡當即就是一沉,膝上的拳頭緊了一緊——太后之意,果然是看好虞渢與這丫頭?這可大大不利!十分後悔自己的沒事找事,卻不得不強顏歡笑,當見旖景與虞渢對視一眼,似乎都是一怔,便越發疑惑起來。
這兩人間的默契,也太刺眼了一些!
他尚且不知,虞渢與旖景這時的心情——
曾經結髮,並未有琴瑟和鳴的時候,儘管兩人都擅長琴藝,也各自聽聞過對方撫琴,卻因一人始終迴避,並不曾合奏。
酸楚的情緒,漫上各自心頭。
短暫的愣怔之後,旖景已經展顏:“就怕渢哥哥嫌棄我琴藝生疏。”
虞渢也當即醒悟,微微一笑:“五妹妹太過自謙了。”
那一世,他就將她引爲知音,不過到底是一廂情願而已。
早有宮人設好琴案,依然並列席下。
虞渢率先辭席下場,目光迎向款款而來的少女清澈的烏眸,指尖輕搐,劃過心頭的,有濃郁的苦澀,卻也滌盪着一絲興奮,漸漸有喜悅滋生。
旖景落坐,垂眸於七弦之間,一時怔忡。
共奏,當以何曲?
是不是,應當商量一下呢?
主意還未拿定,身邊少年已經落指於弦,挑拂之間,竟是一曲《白頭吟》。
正是魏淵所作,因此,他知道,她一定熟識。
虞渢垂眸,想起魏淵提起他所作此曲的初意——天下女子,至佩文君之睿智心懷,是怎麼樣霽月光風的女子,當知夫君移情,並不哀泣,也不怨恨,一紙決絕書,賦以白頭吟——“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起初的願望是多麼美好,多麼單純,當與長卿相識,文君以爲她的願望便已實現——“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所以,當收到家書,由一至十,至千萬,唯獨“無憶”,得知長卿變心,那一心人,不相離的願望最終成爲鏡花水月,他們倆的過往,他再不珍惜,也不思念,文君想必心痛如絞,卻不願妥協,因此,纔來決絕,委實果斷,當真灑脫——“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不作悲泣,不痛哭挽留,反而規勸長卿,好自爲之,切莫掛念,磊落如此,足以讓那變心的七尺男兒掩面。
故而魏淵爲白頭吟譜曲,並無哀切之音。
正如當年文君,也不曾聲嘶力竭地挽回。
虞渢此時撫來,皆因心念一動——
誰說裂痕既生,再難彌補,當初長卿情變,文君便以一曲白頭吟,一紙決絕書,使長卿心生愧意,如夢初醒,兩人終究攜好,白首共老,直到無常生死,將之分離。
旖景,我是想告訴你,錯誤與遺憾都是能夠彌補的,就像我,早已對你釋懷,所以,你不要負疚了,假若你不是爲了彌補,也願意再續前緣,我們也可以重頭來過,我只是接受不了勉強,那樣,我們都沒有辦法幸福,難道重活一世,還要繼續痛苦?
你,能不能聽懂,我的心聲?
而這一首曲,魏淵雖未有意傳揚世間,但旖景自然知道先生作這一曲的深意。
心念自是起伏——
曾有瑕疵的過往,未必不能最終美滿,或者冥冥之中,自有註定,就像她從未曾想過會在這麼一個倉促的時間,與他共曲,偏偏,他又選擇了這首。
剎時間,不及細思,爲何便是這一曲。
因他琴音漸緩,她的指尖終於撫上琴絃,應合之間,雖說從不曾溝通,卻仿如心有靈犀。
虞渢脣角漸漸舒展,儘管知道,她終究不會輕易放下愧意。
可是,她應當明白曲中涵意,決別之後,或可重頭,一如文君與長卿,一如你我。
旖景,時間還長,我會再試一次,就在此時,下定決心。
到某一日,假若你不願放手,正如我之執迷,那麼我們,便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