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元年的寒冬,來得十分倉促。
白晝尚且金陽曛微,一夜之間,只聞風打梢狂,錦陽京的百姓們在次日清晨推開門窗,已見天地之間一片蒼茫。
順天府尹武聖翀大約是極少數在半夜時就發現大雪初降的人。
他兩眼紅腫,眼下淤青,顯然一晚未曾安眠。
昨兒個傍晚,功德坊朝暮館發生命案,一個大老遠從鳳陽府來京都的庶民中毒身亡。
武聖翀接了案報,原本沒當回事,只安排推官到場勘察。
結果推官卻只將隨同死者前往朝暮館的舞伎與酒肆掌櫃、數名跑堂帶回衙門,這舞伎的東主利貴與酒肆東家張明河不見蹤影。
原來這兩位早在三日前就往香河去了,據說是爲商事。
武聖翀當然要去香河縣將人找回,再問案發詳細,才知死者吳籍是中*劇毒,毒藥是落在酒水裡,而那舞伎卻安然無事,據說案發時吳籍要她以歌舞助興,她撒嬌要讓吳籍先飲一杯,結果一曲未完,吳籍就倒地而亡。
能夠接觸酒水者屈指可數,衙役沒多久就從一個負責上菜的小夥計身上搜出了*。
“居然把罪證留在身上?再有,舞伎的東主與酒肆的東家本就交好,兩人又一同去了香河,難道是巧合?”武聖翀大是懷疑。
既有罪證在身,小夥計當然受到了刑訊,他沒多久就招供出來——*是永昌候府的嚴總管給的,還有兩百兩銀,收買他在酒中落毒,害吳籍性命。
雖只是招供了候府僕役,但牽涉人命大案,武聖翀不敢草率從事,冒冒失失就去候府拿人,他很疑惑,堂堂候府總管與區區庶民有什麼干係,不惜*。
結果那推官一察,很輕鬆就把死者與候府聯繫起來。
“大人,是真有所關聯,先是西城一家酒肆,不少人都目睹永昌候府二郎與吳籍糾葛,後來永昌候還親自宴請了吳籍,這吳籍還當衆喊出‘殺人滅口’的話,永昌候卻對區區庶民甚是討好。”
如此怪異之事,當然非同一般。
武聖翀沒有理由不去永昌候府拿人,但想到候府身後的太皇太后,他這一晚壓根不能閤眼。
可他尚未決斷,竟然又有一人來堂前擊鼓,聲稱是死者吳籍的故友,說吳籍曾對他交待,倘若他意外橫死,兇手必是永昌候府嚴家人。
武聖翀細細追問,“故友”便說了吳籍用曹大下落訛詐永昌候府之事。
這下武聖翀不敢再猶豫,當然也沒有大張旗鼓衝去永昌候府,而是換了公服,只借拜訪爲幌子先與永昌候溝通。
永昌候聽說吳籍被人毒死,並有人污陷嚴家,自然又驚又怒,賭咒發誓堅決沒行害人性命之事,十分配合地讓嚴府總管隨往順天府,武聖翀找了好些個衙役、路人,連帶嚴總管,讓小夥計辨認,自然被他準確指認出嚴總管。
嚴總管大喊冤枉:“倘若是有人存心陷害小人,一定會先讓這兇手暗中記認小人面貌。”
這的確不能算作罪證確鑿。
但案子既然涉及永昌候府,並且還關連嚴廷益“循私枉法”的舊案,武聖翀深覺不該由他這個順天府尹全權負責,便上諫由刑部接手。
自然,此案順理成章地驚動了慈安宮。
巧合的是這日旖景恰恰入宮問安,被太皇太后留膳,正笑着道謝,就聽說嚴夫人遞了牌子求見,太皇太后正打算利用旖景緩和與大長公主的隔閡,也沒讓她迴避,問清此事,臉色就沉肅下來。
這時,天子已有決斷,將吳籍案移交刑部。
“娘娘別急,此案定是心懷不軌之人企圖污篾永昌候府,陸尚書公正嚴明,勢必能還候府清白。”旖景勸道。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刑部尚書陸澤是虞渢所薦,先帝對他甚是信重,應當不會與秦、陳二相狼狽爲奸。
她剛要說話,卻忽聞簾外一聲:“哦?楚王妃也懷疑是有人陷害永昌候府。”
杏黃厚重的錦簾一挑,一襲明黃錦袍。
——天子駕臨。
旖景起身垂眸,屈膝一禮,心下卻在暗忖——她家王爺果然料事如神,斷定天子會親自插手,落實衛國公府便是“心懷不軌”的嫌疑,當然難以定罪,只要讓太皇太后這麼以爲就算達到目的。
太皇太后因爲六妹妹的事,以爲自家祖母對她心懷怨尤,緊接着又生出這一樁來,就算太皇太后沒有十成把握,但未必不會懷疑是衛國公府因爲六娘之事報復嚴家,讓永昌候府更受詬病,嚴學士官職不保。
心急如焚的嚴夫人也緊隨起身,以她的身份,尚要站在旖景之下。
“都別拘禮,兩位請坐。”天子這時顯得十分溫和,他一眼飛快晃過旖景,卻笑着對太皇太后說道:“孫兒今日來,就是爲了吳籍案,知道祖母一定會掛心。”
這回,天子可沒再小心警慎地作主打發慈安宮的女官內宦,當衆再問旖景:“王妃可知是什麼人心懷不軌?”
旖景剛剛纔落座,這時只好起身答話:“聖上容稟,臣妾只知永昌候府不會行害命之事,因而才懷疑是有人嫁禍,至於真兇,臣妾因爲不明案情難以斷定,不過,想必陸尚書明察秋毫,輕易便能證明永昌候府是爲無辜。”
這話似乎更挑起了天子的興趣,輕輕一擡眉梢:“倘若是王妃,能用什麼辦法斷定?”
旖景也不扭捏,落落大方答道:“投毒的夥計既稱是被嚴總管收買,那麼定會記得何年何月何日,在什麼時辰,與嚴總管在哪裡碰面,到底是害人性命之事,相信酒肆夥計不會這麼容易遺忘,他若說不出來,多半就是血口污人,再施以重刑,不怕不能逼出實話。”
“他若是胡謅呢?”天子饒有興趣地問道。
“那更簡單,只消覈實嚴總管那時那日在何地見何人,便能拆穿兇犯謊言,若是普通人,幸許不記得數日前的行蹤事蹟,但貴族之家庶務繁多,嚴總管處理日常應當會有筆錄,總歸有跡可察。”旖景說道。
一般貴族之家的總管一日都有常規事務,身邊也總離不開幾個助手小廝,要覈實某月某日去了何處在行何事,翻看事錄備檔應當有助“記憶”,一般不會什麼都想不起。旖景身爲掌管中饋的主婦,當然熟知這些慣例。
太皇太后早就摁捺不住:“聽聖上的意思,已經證實是那兇犯血口噴人?”
“的確如此。”天子笑道,神情越發溫和:“正如王妃所言,陸尚書就是這麼逼問兇犯,他立即就慌了神,連瞎話都沒謅,只說忘得一乾二淨,陸尚書立即下令重刑加身,那兇犯不過就是個十五、六的少年,哪撐得住,沒多久就招了。”
說到這裡,天子又是一頓,看向旖景笑道:“陸尚書以爲領着死者前往酒肆的舞伎也有嫌疑,於是再度提審,結果審出,那舞伎竟然也是得了人的指令,有意接近吳籍,將他引往案發酒肆。”
太皇太后重重吁了口氣,卻忽而疑惑起天子竟然這般關心此案,以她推測,嫁禍嚴家者無非陳、秦二相,天子知不知情暫且不論,又怎會容許案情真相大白?難道說,這回竟與兩相無關,又有別的什麼人在算計嚴家不成?
就聽天子說道:“舞伎正是得了東主利貴指使,而那小夥計,也聲稱是受張明河指使毒害吳籍而嫁禍永昌候府,那小夥計還說,他曾聽利貴與張明河議論,吳籍利用曹大的下落訛詐永昌候府,曾當衆給永昌候難堪,吳籍一死,永昌候府難逃嫌疑,衛國公趁着吳籍出來興風作浪的機會陷害嚴家,這計劃的確絕妙。”
這話一出,一旁本就緊張十分的嚴夫人險些驚呼出聲,竟然失態,下意識地擡手掩口。
太皇太后自然也是大驚失色:“聖上所言當真?那利貴與張明河又是何人,與衛國公府是什麼關係?”
“這就要問楚王妃了。”天子好整以睱。
他其實並沒料到旖景今日“恰好”在場,不過天子對這個計劃信心十足,壓根也不在意旖景在不在場。
因爲利、張兩位事先便得了陳相囑咐——“動手之前,兩位最好暫離京都,待衙門尋回兩位之時,此案早已告破,兩位可免刑審之苦。”
而早在昨晚,那兩個已經成爲屍體,消息最遲下晝就會傳回京都,如此一來,衛國公又有一條嫌疑——分明是察聞事漏,情知不妙殺人滅口!因爲那夥計可是昨日就受不住刑開的口,結果晚上利、張二人就被暗殺!雖說單憑那夥計之言不足將衛國公定罪,也無關係,只要太皇太后疑心生暗鬼,緊跟着的計劃就能順利實施。
爲了達成此事,天子故意允准陸澤審理此案,太皇太后明知陸澤與虞渢交情不錯,更不會懷疑陸澤會被陳、秦收買而有失公允。
不消說,天子話音才落,太皇太后與嚴夫人都直盯向旖景。
旖景卻是滿面莫名:“臣妾實在不明聖上之言,因爲臣妾也是首回聽聞利貴與張明河這兩個名字。”
利大舅旖景從未謀面,只怕連二孃、四娘兩個都不知他姓名,更別說張明河,倘若旖景不是聽虞渢說起,對這兩個名字絕無印象。
王妃裝傻裝得很到位,倒讓天子拍了拍自己的額頭:“是朕糊塗了,王妃應當不知,但衛國公想必不會忘記。”
關子賣得有點多,太皇太后已經忍不住握拳。
天子趕緊才把利、張兩人與衛國公府的關係說了出來:“利貴就不說了,雖是庶民,與衛國公府的確是姻親,至於張明河,儘管只是個姨娘的兄長,聽說衛國公卻甚是照顧,不光爲他脫了籍,張明河經商的本金也多虧衛國公資助,前些年,張明河與二郎蘇荏也時常來往,關係倒是親近。”
旖景自然不會去反駁天子的話,她只又深深一福:“聖上與太皇太后明鑑,那兇犯既能污篾永昌候府,自然也能陷害衛國公府,臣妾相信父親決不會行殺人嫁禍之事。”
“朕本也不至輕信,但陸尚書卻察明案發次日揭發永昌候府欲行滅口之人並非被人收買,而真與吳籍是舊識,吳籍曾經告訴他,他手頭有曹大下落,必能要脅永昌候替他謀個官位將來榮華富貴,但萬一他遭遇橫死,定是永昌候下的手。”天子微微蹙眉:“那小夥計之供辭裡也提到曹大,說明並非胡謅,故而祖母,朕以爲,還是先請衛國公來問個清楚明白纔好。”
天子這般光明磊落,又再顯示問心無愧,太皇太后果然就滿腹狐疑,看向旖景的目光裡再沒了往常的溫和,而帶着股晦澀不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