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慶三年的中秋佳節,在衆人翹首以待中,如期而至。
這一日的清晨,卻下了一場小雨,天光初霽時,才漸停了淅瀝,雲層壓得極低,一整個上午,都籠罩在陰涼的溼意中,讓人不自覺地擔憂,持續天陰,錯過了花好月圓。直到午後,姍姍來遲的金陽,方纔穿透了雲層,將明媚鋪滿天地之間,讓那金頂紅牆,碧樹黃花,重新渙發了鮮亮的色澤。
申初時分,入宮參與帝后主持的中秋午宴之王公勳貴、文武百官,方纔出了太平門,一路之上,尚還有人藉着酒意,叫囂着要不醉方休,原來今日在極樂殿舉行的宮宴上,金相門生與秦相故吏不出意料地拼酒鬥勝,各不服輸,多虧了司禮內監們如履薄冰地提醒着莫要御前失儀,方纔沒有演變成爲一場“武鬥”,不過聖上似乎不以爲意,還舉盞挑鬥了幾回,鼓勵朝臣要盡興,這讓爭鬥雙方都興奮十足,宴席過半時,就有人喝得神智不省,被內侍“擡”出了極樂殿醒酒。
宮宴結束,多數貴族公勳都乘車回府,與家人團聚,但左右二相、皇室宗親、建寧候、衛國公還有吏部尚書,卻要趕往錦陽京昆明山下的濯纓園,參加皇室的中秋晚宴。
太后與六宮嬪妃清晨便已移駕,大長公主攜同國公夫人黃氏,與嫡女蘇漣,孫女兒旖辰、旖景、旖風,於巳正時分,也已經抵達。
濯纓園內,這個時節,昆明湖秋水微漾,沿堤煙柳尚碧,並無蕭瑟之色,苑裡海棠吐蕊,秋菊盛綻,玉桂飄香,橫跨清波的玉帶橋,沐浴於蒼白的天光與湖上的微薄霧氣,輪廓越發地影綽婉美,這般煙波浩渺的景緻讓旖景與六娘兩個丫頭甫一入園,就閒坐不住,摁捺性子與太后問安,便迫不及待地去了西堤賞景。
黃氏與旖辰陪着太后閒話一陣,便有貴妃陳氏遣人來邀,去她歇息的宮苑小坐,太后深知陳氏的盤算,略微遲疑之後,還是放了人,因有些話,她實在是想與大長公主單獨一談。
巳正,卵石小徑上尚餘幾分溼意,西風過梢,也還能捲起積雨如霧,太后與大長公主便沒有心思賞景,只安坐在殿堂裡,品着白菊茶,透過軒窗花格,觀賞着一圃墨菊。
“上元,你從來就是引我羨慕的。”太后忽然一嘆。
見大長公主似乎不明所以,太后又是一笑:“當年你與蘇將軍,曾有馳騁征戰、並肩生死的歲月,可知那樣的青春年華,讓我們這些拘於閨閣的普通女子生出多少豔羨,後來,大隆建國,你們終成眷屬,琴瑟合鳴也在衆人意料,可難得的是,你們成就了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是多少女子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
在這樣的時候,太后猝不及防地提起已經過世的老國公,多少讓大長公主生出幾分悽楚,當年烽火四起,她與他雙騎並肩,爲錦繡江山征戰,猶記得那樣的夜晚,長劍染血,鐵甲微寒,莽莽叢林,危機四伏,他將一對鴛鴦劍,穩穩交付在她的手上,許下相伴終身的諾言,雖只有簡短八字——終其一生,生死不負。
可他眸光深毅,一句話,許以終身。
就這麼讓她,把他深深銘刻在了自己的生命。
她的姻緣,從那日後,就再也沒有第二種可能。
猶記於心,他此生的最後一息,雖已頻頻咳血,卻不願臥於病榻,扶着她的手,斜靠在躺椅上,當時,瓊花初綻枝頭,玉白一片。
他喚着她的名字,他說,我最遺憾的事,便是不能與你白首攜老,他說,若有來世,仍然希望與你共渡,他說,看來我,要先行一步了,這是我,最抱歉的事。
當時傍晚,殘陽如血,他與她十指相牽,漸漸喪失了最後的溫度。
心裡某個角落,永遠成了缺失,再也無法彌補。
如今提起,又怎不覺得惘然。
太后見大長公主神情似乎有些哀切,也適時結束了這個話題:“上元,我知道你一心爲辰兒打算,也盼她能尋得個始終如一的良人,可這世間,莫說皇室,但凡望族高門,有幾個能做到一生一世一雙人?我也知道,顥西這次是荒唐了些,可這孩子就是少年輕狂,並非就是以拈花惹草爲性,你看……”
“聖上與五嫂的難處我也理解。”當提到正事,大長公主便抑制了心頭的感傷,略蹙着眉頭:“其實辰兒的婚事,我本也有些猶豫,不是說三郎這錯就真的不可原諒,不過覺得兩個孩子,實在不太合適,辰兒我是知道的,就是個死心眼,受了什麼委屈,也只會憋在心裡頭,三郎才貌俱備,性情也甚是不羈,他是皇子,自然少不得庶妃滕妾,再兼着他又是這般出衆,後宅裡拈風吃醋、爭強奪寵的事情再所難免,這將來的後宅主婦,還得是個更靈活機變的方纔穩妥,辰兒當真不太合適。”
這一番話,就是全沒轉寰的餘地了,太后長長一嘆:“我也理解你爲人祖母的心情,但眼下情勢,不瞞你說,聖上已經決定要改制,南浙鬧出的事你也清楚,再不治理,將來可是國之大患,聖上他,也是舉步爲艱。”
大長公主眉頭更是蹙緊了幾分:“聖上這是決意要動手了?”
太后微微頷首,神情便添了幾分凝重:“金榕中在先帝時尚還收斂,可一朝天子一朝臣,眼下,他跋扈得已經讓人忍無可忍,若不除掉金家這一個禍患,將來太子登位,只怕更是艱難,可眼下,勳貴們的利益卻還要顧及,除了你衛國公府,有誰還能擔此重任。”
大長公主一時沉默。
太后又說:“陳氏的用意你想來也是瞭解的,辰兒若真成了四郎的正妃……”
“五嫂就別說了,這點道理我還是清楚,壓根也沒作此打算。”大長公主毫不猶豫地說道。
“那麼,眼下就只有二郎了……要說兩個孩子的性情倒也合適,都是溫文爾雅的,可二郎他的出身……”太后倒底有些擔心,大長公主瞧不上這個宮婢生出的孫子。
卻不想大長公主竟毫不在意:“出身怎麼了?二郎也是聖上的血脈,天之驕子,不瞞五嫂,其實我早有計較,二郎就是沒有母家一族依靠,可這也並非什麼缺陷,與其爲了權勢二字爭來奪去,還不如圖個平安喜樂。”
大長公主還有一層沒有明言的意思,二郎雖也是皇子,但溫良和順,才貌又皆爲普通,再加上出身的緣由,就算將來也會納一、二庶妃,應當也不是出身權貴,當然威脅不到旖辰正妃的地位,再加上二郎也算持重,兩人婚後,哪怕不能琴瑟合鳴,卻也能舉案齊眉,旖辰得此姻緣,應當不會受什麼閒氣委屈。
見大長公主如此乾脆,太后也是喜上眉梢:“這麼說,上元你是答應讓辰兒與二郎結緣?”
“我也不瞞五嫂,自當千嬈閣的事一出,我也在考量此事,問過辰兒的想法,她對三郎也有些把握不定,卻對二郎甚是認同,雖說姻緣講究父母之命,但這日子不是還得小輩們自個兒關着門過,勉強不得,故而,我今日來此,本就是想與您將話說開。”
太后大喜,當即就拉緊了大長公主的手:“那咱們可說定了……眼下皇后與陳氏也都還懸着心,就怕她們倆鬧出什麼波折來,莫如趁着今日,乾脆就讓旖辰去一趟麗嬪跟前兒,也算是讓皇后與陳氏心裡都有個成算。”
委實,皇后一直擔心着旖辰成了四皇子妃,而陳氏也在竭力爭取,兩人都不想對方落着好,麗嬪本是六皇子生母,當初二皇子出世,聖上讓她撫養過二皇子數載,甚至乾脆將二皇子記在麗嬪名下,可當六皇子出生,麗嬪便對二皇子冷淡了下來,可到底還是名義上的母子,太后這會子讓旖辰去麗嬪那處,就是提點皇后與貴妃都不要再有別的盤算。
而無論對於皇后還是貴妃,旖辰做了二皇子妃,對她們都構不成實際的威脅,想來也會另作計較。
於是乎,當陳貴妃正拉着旖辰的小手讚不絕口,又不忘滿面豔笑地奉承黃氏,卻忽然有如姑姑從天而降,口稱太后之令,讓黃氏與旖辰陪貴妃說完了話,就去一趟麗嬪那頭,別說陳貴妃被這麼一糟震驚得目瞪口呆,就連黃氏也覺得極度諤然。
大長公主竟然棄了四皇子,反而挑中了二皇子這個爹不疼娘不愛的孫女婿?
陳貴妃雖心下不甘,但轉念一想,如此也罷,二皇子才華不顯,又是宮婢之子,就算得了衛國公府這門姻親,將來也不成威脅,便又盤算開來,要爲兒子爭取金相的孫女兒。
再說皇后,與聖上一同到了濯纓園,也聽聞這出乎意料之事,當即便覺得安心不少——她手上可比貴妃多了一顆棋子,就是甄家,眼下旖辰成了毫無威脅的二皇子妃,只要促成了甄茉與蘇荇的姻緣,衛國公府必然會成爲太子的助力。
轉瞬之間,又想到了金氏六娘,自然也是一番計較,暗下決心,定不能讓金氏六娘入選皇子妃,讓金家成爲太子的威脅。
皇后一番盤算,便喚了兩個親信宮女上前,細細囑咐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