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若這孩子確是乖巧。”
旖景在侍郎府交際應酬這日,老王妃也藉着難得的晴天遞了牌子入宮問安,乾脆便將秦子若一併帶了進來,剛剛在太皇太后面前磕了個頭,老王妃又替她求情,得了許可去坤仁宮問安,那姑娘纔跟着內侍退出暖閣,老王妃就不停嘴的說道秦子若的好話,對太皇太后逐漸陰沉的臉色置若不察。
狠狠誇讚了一番秦姑娘怎麼妙口慧心,巧手貞靜,識大體懂進退,對孫子確是一片真心,好好一個相府千金弄得被家族所棄無處安身,卻不存那齷齪的心思,自打旖景平安歸來,她就對虞渢“敬而遠之”,謹守本份,不但對老王妃盡心盡力,對旖景也是恭敬有加,如是云云諸多種種,老王妃一氣呵成。
長長一篇讚不絕口以江河絕堤之勢無可抵擋的涌進太皇太后耳裡,這位胸腔裡頓時洪水氾濫,那滋味實不好受。
那些年秦相還沒有“外戚專權”的威脅之時,太皇太后也是真心認可秦子若的才華機智,對這姑娘的賞識也是出於肺腑。
太皇太后自己沒有女兒,便連個庶女都沒保住,可她一貫又喜歡女孩,尤其喜歡那些並不扭捏造作才華卓絕長相清秀伶牙俐齒的閨秀,各種宮宴上,一旦有閨秀入了這位的青眼,不乏有獲詔入宮的機會,陪着太皇太后趣話逗悶,要說其中最得太皇太后心意者,便是當年的旖景,甚至超出了嚴家的女兒們,簡直被太皇太后視爲親出的孫女一般疼惜,再有衛昭與秦子若,也是個中翹楚。
太皇太后自認眼光不俗,但唯一就在秦子若身上看走了眼,當年許多次當衆誇讚她的才智風度,哪料竟是利慾薰心錦繡在外敗絮其中的醜惡嘴臉。
倘若秦子若單純只是傾慕俊秀,才爲那驚世骸俗自請姻緣的事,太皇太后倒也不會太過厭惡,比如當年的韋明玉,這位也沒有心生反感,便是甄氏六娘鬧出那樣的風波,甚至被人“捉姦在牀”,太皇太后問清實情是甄夫人陷害之後,也沒有追究,放了甄氏六娘一條生路,主動替她遮掩,又促成了六娘嫁去邢家,總算也是個歸宿。
但秦子若這事,先是天子出面逼迫虞渢另娶,不成,緊接着就鬧出她甘爲侍妾一事,秦相府未將大逆不道敗壞門風的女兒禁閉在家控制外傳,居然高調地驅逐出族,秦夫人這母親又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求去王府懇請收容,太皇太后哪能不知這裡頭的門道。
分明是秦家居心叵測,妄圖與重權在握的親王結勢,以圖將來權傾朝野,秦子若固然對虞渢確是心生傾慕,但動機並不單純,太皇太后深知秦子若機智,並不比韋明玉的一根筋,哪會不知這般行爲造成的影響,虞渢當時被天子那般逼迫,寧死不娶秦氏女,甚至連個側妃的位置都不容,秦子若卻賊心不死,鬧出不圖名份甘爲侍妾之事,簡直就是不知禮儀廉恥。
偏偏還想立牌坊,四處傳揚她至情至性的名聲,秦氏一族也無恥到了讓人刮目相看的境界,以爲把秦子若除族就能保住名譽,也就只能騙騙無知百姓罷了。
自打秦子若從家族淨身出戶,恬不知恥地把自己送去做了奴婢,太皇太后想到當初對她的讚譽,臉上就像被人颳了一個耳光,火辣辣的痛感便是寒冬臘月的冷風也鎮不住。
而這時,直率單純的老王妃好容易歇了口,托起茶盞,太皇太后剛覺耳根清靜,哪知老王妃潤喉之後,一開口又是子若如何,太皇太后終於忍無可忍,打斷了老王妃的喋喋不休:“今日是秦氏提出要跟二嫂入宮,探望她的姐姐?”
當然不是,事實上是旖景的主意。
但老王妃當然不會這麼說:“哪能呀,是我聽子若時常提起皇后,懊悔不已,說當初她的錯失,不僅連累家族,就連皇后也因而受了不少人言,子若實在愧疚,我見如此,纔想讓她去皇后跟前請罪,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兩姐妹,血緣情深,哪能說摞手就摞手,子若也是可憐,好端端的大家閨秀,只因一時糊塗,如今有家歸不得,只好屈爲下人。”
話雖如此,聽在太皇太后耳朵裡卻是另一層意思,她哪能不知老王妃的脾性,耳根子心腸都軟,又最糊塗好騙,這次顯然是被秦子若利用,她自己還瞞在鼓裡。
於是好心提醒:“二嫂,秦氏可不簡單,你別信她的表面。”
老王妃卻連連甩頭:“景丫頭也這麼提醒過我,說子若別有居心,但前幾日發生的一樁事,便連景丫頭都孤疑起來,倒有些相信了子若雖說傾慕渢兒,也真是時時事事都爲他打算,眼下卻沒了那些妄想。”不待太皇太后追問,老王妃緊跟着說道:“秦夫人上回探望子若,告訴她聖上想留渢兒在錦陽,不讓再去藩地,秦夫人也是怕與子若分隔兩地,這話也是爲了讓子若安心,子若倒擔心渢兒不願留下,畢竟當初是渢兒自請赴藩,卻也不曾以這個爲藉口接近渢兒,而是稟報了景丫頭,可見到底是大家閨秀,就算當初執迷,也是以爲景丫頭不能平安,眼下是真不存妄想。”
好個秦子若!還真是當得機智過人四字。
太皇太后重重蹙眉,卻問:“二嫂怎麼看赴藩這事?”
“我當然是求之不得,我就這麼一個孫子,哪捨得讓他遠去楚州,當初爲了救回景兒,那也是不得已,眼下景兒平安歸來,固然留在京都最好,便是渢兒,也沒有再去楚州的念頭,景丫頭父母至親也都在京都,更是不願自己個兒去封地,他們兩都覺慶幸。”
話到這裡,老王妃的任務順利完成。
太皇太后當然不會反對天子把虞渢留在錦陽就近防範,可她介意的是秦家竟有意事先泄露天機,什麼意思?一來是讓秦子若得個賣好的機會,向虞渢示誠,二來無非是認爲虞渢赴藩更爲有利,希望他提前有個準備,好應對天子。
秦子若眼下連個侍妾都算不上,不過就是侍婢,秦家就敢陽奉陰違阻撓聖意,這要是將來秦子若真鑽子空子趁願,讓秦家得了楚王這門重勢聯手,那還不明晃晃的掣肘帝權?
老王妃不通時務心思單純,哪曉得其中厲害,旖景只怕也是被老王妃壓制着,有這位庇護,她也沒法子對秦子若動手。
老王妃在自己面前對秦子若百般轉寰諸多維護,可見是被人灌足了迷魂湯。
太皇太后琢磨着,眼下情勢已不似先帝在位,虞渢勢必清楚天子多忌,他雖對旖景一心一意,可到底是將來的當家人,也不能完全摒棄家族大局,秦家既然主動示誠,虞渢應當也不會拒人千里,便是顯王也不會容他這般任性,這也能理解,多個盟友總比多個敵人要強,可這麼一來,秦子若豈不是大有機會在楚王府立足?虞渢雖有不納妾室誓言在先,但老王妃這麼一個長輩若逼迫下來,先讓旖景妥協,將來的事還真說不準。
聽聽老王妃剛纔說起旖景提醒她秦氏別有居心,卻明顯不以爲然,足見有多“疼惜”秦氏。
景丫頭機警,許是已經料到將來隱患,但她身爲王妃,必然有所顧慮。
倘若是她把這話說到自己跟前,萬一被秦相察知,秦子若還不借機挑唆生事?老王妃眼下雖對旖景並無不滿,一旦相信秦子若的話,認爲旖景因爲多妒不賢而視王府安危不顧,豈有不埋怨的道理?就怕虞渢也會因此與旖景生隙!
太皇太后倒也料到了老王妃今日之言,明面上雖是被秦子若蠱惑,但背後也有旖景的助勢——旖景哪能不知老王妃口無遮攔又心思單純,又被秦子若利用,勢必會來慈安宮爲秦子若求情,定是那鬼丫頭有意把秦氏泄露天機的話說給老王妃知道,裝作被秦子若“打動”,老王妃越發得意,更有可能在自己面前顯擺,以此證明秦子若是個循規蹈矩的好孩子,說不定就是爲將來納秦氏爲側妃準備。
這麼一來,旖景把她自己擇得清清白白,而又讓自己察知秦氏一族居心叵測,以及暗示她在楚王府的難處。
太皇太后暗贊旖景機警之餘又不失慎重,不露痕跡地就把秦子若坑了一把,又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
她借老王妃之口,對天家示忠,表示楚王絕無違聖之意,不會堅持赴藩,於夫家更無損害。
這纔是機敏聰慧顧全周道的好孩子。
可惜世上無人未卜先知,這要是從前便讓旖景嫁給四郎爲正妃,眼下有她這麼一個孫媳婦周全,天子也不會處處與嚴家爲難,一昧急進,信重奸侫。
太皇太后長嘆一聲。
卻在送走老王妃後,當即就詔天子來見,太皇太后悠悠閒閒地品着香茗,溫和平緩地說道:“哀家也正想提醒聖上,原來聖上已有主意,倒是哀家白操心。”
天子如墜五雲霧裡。
好容易才盼得太皇太后放了茶盞釋疑:“楚州是高祖起兵之地,又是邊關重隘,顯王一脈在軍中威望甚大,楚王赴藩親理封地軍政總歸不妥,只不過先帝留有遺詔,當初聖上也不好拒絕,不過遠揚之所以自請赴藩,是因那時解救景兒心切,眼下景兒平安歸來,聖上若以輔佐政務爲由挽留遠揚在朝也非不可,他始終仍是內閣學士,爲天子分憂也是人臣之本。”
天子大驚——這事他還不及與楚王攤牌,僅只幾個親信知情,慈安宮竟得了消息?
“今日二嫂來問安,說起這事,也覺慶幸得很,她只有遠揚這個孫子,也不想骨肉分離,聽她的意思,遠揚也沒有堅持赴藩的想法。”
天子:!!!楚王竟然已經知情,老王妃居然就來謝恩了???
“這事少不得秦氏從中轉寰,迫不及待就把聖上的美意轉告了楚王府,二嫂且以爲是秦相爲遠揚求的這恩典,今日倒將秦氏讚不絕口,專程領了她入宮,說是給皇后請罪,求個諒解……哀家原本生氣秦氏不顧體統,知她已生愧悔倒也有些心軟,到底是皇后一母同胞的妹妹,相府千金,留在王府爲婢也太荒謬,皇后臉上也不好看,依哀家說呀,聖上還是從中轉寰,讓秦相消消火,領了孫女兒回去,只經此一事,婚嫁上應是艱難了,嫁入大族無望,留個三年五載,送去家庵裡靜心悔過,待言論平息,遠遠嫁給戶鄉紳也不是沒有可能。”太皇太后十分寬厚大度。
天子呆若木雞。
這事居然是秦懷愚那老東西泄露天機!早知他心懷貪婪,卻不料這般大膽妄爲,秦子若這還未能趁願,竟然就企圖阻撓聖意。
虞渢倘若赴藩,當然比留在京都備受忌防要強,秦懷愚眼下竟已自居楚王姻長,爲虞渢處處打算起來。
不過眼下還不是收拾秦家的時候,沒了這個臂膀,豈不更要被慈安宮掣肘,淪爲名符其實的傀儡。
太皇太后這是想離間他們的君臣關係。
倘若就這麼把秦子若接回秦家,相府還不淪爲人言笑柄?秦子若也就成了一枚百無一用的廢棋。
天子眼睛裡暗涌如潮,膝上指掌微握。
好半響才說道:“朕也勸過秦相,但他餘怒未消,再者也正是得顧及皇后,才堅持不認七娘歸族,秦七娘不顧禮法,眼下後悔也是晚了。”
太皇太后心下一冷——天子既知秦家居心叵測,卻仍舊縱容,還寄望於秦氏能籠絡王府爲秦家助勢。
先帝果然不是杞人憂天,秦家這個毒瘤必須清除,否則將來難保不會發生奸侫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