旖景話纔出口,就明白自己表現得太過急切了,誠然,她已經讓虞灝西相信了與肖蔓十分投契的表像,但因爲橫生變故,虞灝西已經對肖蔓生疑,難保不會懷疑她太過維護的態度,於是爲了穩妥起見,旖景緊跟着又柳眉倒豎地追加一句:“殿下的意思是,肖掌櫃接近我是別有居心?”
這便又成了因爲被人算計而惱,因此纔要追根究底的情態。
只旖景正緊張地關注大君的神色,不想又有個“不甘寂寞”的人插話,陰差陽錯地給了旖景合情合理發表見解爲肖蔓“申冤”的機會。
這人是孔奚臨。
他陰陽怪氣地哼笑一聲:“蘇五娘,你一手棋藝的確讓人不敢小覷,本還以爲當年京都雙華*過人之說也不是虛傳,就算眼下不記前事,也總該明白人情事故,哪知卻讓人大失所望,一個商婦,花言巧語的奉承討好,便能欺哄得你引爲知己,你難道不知商人圖利,攀附貴族本就有所目的,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以爲肖氏是以誠相待?殿下,這事是明擺着的,定是蘇五被肖氏矇蔽,言談間泄露了身份,這才被沿氏知情,打算用這把柄威脅,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
好呀,既然孔奚臨嘴皮子一動,就把責任扣在了旖景頭頂,那旖景當然是得辯上一辯的,順便把肖蔓擇清。
但旖景首先表現出來的卻是驚訝:“原來孔郎不是結巴呀?”
“卟哧”一聲,薛東昌十分捧場。
孔奚臨顯然就不是那麼愉快了,“陰陽怪氣”僵在脣角,那着意慵懶輕斜的目光也瞬息銳利起來。
大君殿下頓時來了精神,笑靨如花地問道:“五妹妹怎麼會以爲奚臨是結巴?”
“殿下有所不知,您遠征期間,孔郎雖隔三岔五就找我對弈,數月以來統共說的話也不比今日字多,這讓我十分疑惑,若非親耳聽他開過尊口,我甚至都要懷疑孔郎患了啞疾。”旖景原本並不在意孔奚臨那善惡難辨的態度,但也不想忍耐他存心找碴。
“我那是不屑與你多話。”孔奚臨輕哼一聲。
“我可沒求着孔郎與我對弈閒談。”旖景還了他一句,衡量着火候剛好,兩人間已經達到了彼此厭惡的情境,這纔開始反擊:“不知孔郎怎麼就以爲我引肖掌櫃爲知己,而對她毫無防備,甚至會把原本身份泄露出去,授柄於人?肖掌櫃是商婦,她通過潼陽女君與我攀結,無非是爲了接下大君府的繡活,以圖財利罷了,她自是要奉承討好,但霓衣繡坊的手藝也的確不凡,兼着肖掌櫃諸多殷勤,又曉得許多坊間趣聞,與她來往我倒是身心愉悅,這也是人之常情,誰也不喜歡與橫眉冷對者多話不是?”
旖景看向大君:“殿下,我雖不記前事,但前些時候也受了薛夫人與皎玉不少提點,知道怎麼與人應酬,我也並非不曉得分寸,又怎會把身份輕易泄露出去?”
“我相信五妹妹沒有泄露。”大君立即說道,頗帶着些警告的盯了孔奚臨一眼。
旖景與肖氏來往,都在盤兒的監視下,倘若真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盤兒早就稟報給了大君,大君這句信任的話也不是無根無據的空談。
“那麼殿下能否告之爲何懷疑肖掌櫃?”旖景理所當然地問道。
“今日送禮的沿氏,正是霓衣局的東家,而霓衣繡坊本屬沿氏旗下之商鋪。”
原來如此,旖景微微蹙眉:“這麼說肖掌櫃確有可疑之處,但我實在想不通她怎麼能察知我的身份,再有,昨日肖掌櫃還來赴宴,並沒有表現出任何蹊蹺。”
“她當然不會表現出蹊蹺,否則豈不是此地無銀,將來還怎麼與蘇五娘你來往結交?”孔奚臨雖收到了大君殿下的警告,但今日尤其心浮氣躁,沒忍住又奚落一句。
“孔郎言之有理,可是我更不明白了,倘若肖掌櫃怕被質疑,爲何沿氏要公然送信?這不就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們捏住了我的把柄,想要藉此訛詐,此地無銀的事情既然都做了出來,哪還怕擔這嫌疑。”
“對呀!”薛東昌重重一拍膝蓋:“殿下,這事有些蹊蹺,倘若當真有人要做威脅的事,又怎會堂而皇之以真面示人,既然決定真面示人,肖氏昨日有的是機會直言,何必隔上一日再送密信,豈非多此一舉?”
“肖氏也許是沒有避衆直言的機會罷了,沿氏雖是富商,在西樑有些根底,卻還沒膽量直接與大君叫板,但他們卻敢威脅蘇五你,所以纔要避開大君府諸人,與你私見。”孔奚臨道。
“這話不通,沿氏哪能不知殿下對五孃的看重,五娘出行,哪能沒有侍衛護從。”薛東昌說道。
“殿下,我懷疑送信人根本不是要繞開殿下,而是因爲沒有與我見面的機會,並且不願以真面示人,纔會假借沿氏的名義送信,這事應當與沿氏、肖掌櫃無關,否則實在解釋不通。”旖景分析道:“我並沒什麼值得旁人要脅,他們的目的勢必要殿下才能達成,沿氏既是富商,難道僅爲圖財,就敢明目張膽要脅大君?”
旖景眼看着虞灝西蹙眉頷首,這才微微籲一口氣,經過這一番辯辭,總算暫時把肖蔓擇清了,這條聯絡可是好不容易纔建立起來,倘若就此中斷,虞渢再要讓暗人滲入就大不容易了,衛冉不得不冒險與她聯絡,那麼就有大有可能暴露。
可是要徹底洗清肖蔓的嫌疑,必須察明送信人的身份。
“西樑人見過蘇五樣貌者本就不多,若非蘇五娘言辭不慎被人察知,這事又怎會被人洞悉?”孔奚臨尚有不服,強辭奪辯:“倘若真與沿氏無關,也就只有一個可能……送信人勢必是得了楚王虞渢的囑託,意在私下聯絡蘇五娘,好救她脫身。”
孔奚臨說這話時,又不無諷刺地斜了旖景一眼,暗暗冷笑,真不知虞渢得知他處心積慮好容易找到機會送信進來,卻是被蘇五自己個兒交給大君會是什麼心情。
但他話音才落,這回甚至不需要旖景反駁,大君就劈手奪過孔奚臨手裡搖搖晃晃的摺扇,“啪”地敲在他的腦門上:“小五,我看你是沒了狠爹惡母在上頭欺壓,日子過得太悠閒,腦子生鏽了不成?這麼可笑的話也說得出口,簡直比東昌還不如。”
薛東昌分明是躺槍了,可卻並不在意,甚至頗爲安慰地嘆了口氣:“殿下明智,小五一直就不如我,您總算明白過來。”
大君壓根就不信虞渢會用這麼可笑的方式“解救”旖景,明晃晃地送信進來約人在外頭碰面,當他虞灝西是死人不成?倘若虞渢真認爲這辦法可行,何不趁他遠征時就着手施行,怎麼想也是那時成算更大,但是大君當然不願在旖景面前誇讚虞渢的聰明才智,萬萬不會行此下策,硬生生地就將話題扭轉了:“我認爲五妹妹的分析才合情理,送信人勢必不是爲了圖財,而是有更大的目的,卻不想以真面示人,說明必懷忌憚,既然他曉得借沿氏之名才能把信送到五妹妹手中,應是知道五妹妹與肖氏有所來往,五妹妹可有懷疑之人?”
“眼下還不好說。”旖景搖頭:“但這信不早不晚今日遞入,應該此人也是剛剛獲悉我的身份,那麼昨日赴宴者都有嫌疑,因爲肖掌櫃是我邀請之賓,那十餘女眷都看在眼裡,我更想不通的是,對方究竟是怎麼獲悉我的身份?決不是我泄露出去,那麼唯一可能就是有人認出了我,但僅憑樣貌,還不足以讓對方篤定。”
“倩盼”與楚王妃肖似已是街知巷聞,縱然有從前見過旖景者,也只以爲“果然肖似”,並不能斷定兩者原爲一人。
旖景自打上回與大君出了一趟門,一載以來並沒出去拋頭露面,接觸的外人也十分有限,除了與潼陽曾有數面之緣,那些小貴族的女眷都不曾見過楚王妃,她們不可能洞悉真相,那麼,唯一可能的是昨日赴宴的賓客中,有人認出了旖景,並且篤定她並非倩盼而是楚王妃。
可是誰有這般本事?
旖景確信,西樑貴族除了安瑾,應當不可能有人將她一眼認出,那麼,究竟是憑藉什麼以致對方斷定她的身份?絕非樣貌的話……
旖景突然想到一個可能。
“是夏柯!”卻被大君搶了話:“應是有人認出了五妹妹身邊的婢女。”
那麼這個範圍就十分狹窄了,無非是那幾位曾隨金元出使大隆的女君,纔有可能注意到當初楚王府的婢女出現在與王妃肖似的“倩盼”身邊,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真相。
但這話旖景不能出口,她正在失憶當中,哪還記得從前與多少西樑貴女有過來往。
不過此事還有想不通透的地方。
果然,就聽大君追問:“五妹妹昨日可與胡、慶二氏女君碰面?”
旖景說道:“我昨日並沒有出過東華苑,除了邀請的那些女眷,並不曾見過旁人,夏柯一直也在我身邊,幾乎寸步不離。”
也就是說,見過的女君唯有潼陽。
“潼陽?”大君蹙眉,實在懷疑:“她若是有那記性,一早就認出了夏柯,卻等到這時才發作……難道說是打算以此爲脅讓我解救竣江公?”
“倘若真是潼陽,大可不必遮遮掩掩,因爲一旦提出目的,她的身份就昭然若揭。”旖景也很疑惑:“我想,除了潼陽,是否有可能是旁人……或許是昨日隨同女眷的婢女,可能是從前識得我與夏柯之人。”
旖景不敢肯定,她從前在大隆也算交遊廣闊,常常拋頭露面,夏柯又是專門跟着她出門赴宴的丫鬟,很有可能被人記認,那些大隆貴婦、貴女身邊的侍婢,也有可能因爲各種各樣的緣故流落至西樑,湊巧昨日隨同主家赴宴,認出了她與夏柯,但旖景沒有過目不忘的天賦異稟,自是不可能記得那些有過一面抑或數面之緣的侍婢,只怕夏柯也沒有發現蹊蹺,否則也不會全無示意。
相比大君,旖景更是忌憚這個躲在暗處知曉她真實身份之人,一定不能放過。
所以,她表現得很主動:“殿下,若要察出此人,三日之約我便當親赴。”
大君猶豫了一番,微微頷首。
而孔奚臨見這兩人三言兩語就分析出可能的真相,總算摁捺了不服與小瞧之心,那鄙夷的目光纔沒再時不時地刺向旖景,轉面盯着窗外的一枝花梢發呆。
於是三日之後,旖景在薛東昌所率浩浩一隊親兵的護侍下,身邊還跟着十餘白衣侍女,氣勢洶洶去了雲山茶坊,及到未正稍過一刻,推門而入的卻是一個毫不起眼的灰衣老嫗,滿臉歲痕,十指粗糙,竟似一個操勞農事粗活者,看上去與貴族沒有分毫聯繫。
但此嫗言辭甚是犀利。
她也不在意雅室裡虎視眈眈的薛大統領,脫口就是一句:“真沒想到,堂堂楚王妃竟然紅杏出牆,背棄大隆宗室夫家,竟自甘來我西樑爲個見不得光的侍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