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長公主一見利姥姥便緊蹙眉心,又看利氏那副肝腸寸斷的模樣,心裡更加不滿,小娘子們盡都驚疑不定,便從暖炕、錦墩裡依次站了下地,四娘心裡暗暗叫苦,上前先與利姥姥行了一禮,放軟了聲音勸慰:“外祖母消消氣,先飲碗茶熱。”
利姥姥卻不領情,待要一把搡開,還好瞧清了是自己的外孫女兒,半途收回了手,喘着粗氣直楞楞地衝大長公主嚎了一嗓子:“親家母,您且得給我做主,今兒個大冷的天,我不辭辛勞地來看望您,走到門前,卻遇着這麼一條攔路的老狗,還被一個下賤小蹄子打了幾十下,瞧瞧我這胳膊,險些沒被這祖孫兩個給掐斷!”一邊說着,一邊瞪着兩隻金剛目瞪着宋嬤嬤。
大長公主這才留意到一旁的宋嬤嬤,棉裙子上泥濘不堪,髮髻也散亂開來,眉心不由更是緊蹙。
宋嬤嬤料到利姥姥會惡人先告狀,忙躬着身子上前:“公主,老奴本想請姥姥去花廳小坐,先入內稟報一聲……”話沒說完,利姥姥就一步上前,掄圓胳膊就是一巴掌扇向宋嬤嬤:“你這老貨,還敢狡言,分明是你一上來就衝我動了手!”
宋嬤嬤這次不躲不避,生生受了一巴掌,只聽“啪”的一聲,臉上就多了一個巴掌印兒。
旖景蹙了蹙眉,心下度量,看來利姥姥是與宋嬤嬤、冬雨起了爭執,見宋嬤嬤周身情形,這次是吃了狠虧,這兩祖孫骨子裡可都是眥睚必報之人,受了這等侮辱,必定懷恨……便緊盯着宋嬤嬤打量,卻見她順勢往地上一跪,再不作聲,因垂着臉,讓人看不見神情。
“親家先坐下消消氣兒,別與下人計較。”大長公主息事寧人地說道。
四娘忙拉着利姥姥往椅子裡讓,接過玲瓏捧上的熱茶,親手遞了上去,見利氏依然佇在一旁,滿屋子迴響的都是她的哽咽,一時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又上前勸慰,拿着帕子替母親拭淚。
大長公主又與了玲瓏一個眼神兒,玲瓏這時纔敢上前,扶了宋嬤嬤起來,又讓丫鬟婆子們都出了暖閣,交待了一個伶俐的侍婢,先讓她扶了宋嬤嬤去梳洗,自己留在暖閣外頭聽吩咐。
裡頭利姥姥才說了一句:“親家母,咱們這對寡母孤女,可得指望着您作主了,姑爺眼下可是要寵妾滅妻……”
在場的小娘子顏色都變了一變,大長公主幹脆閉了閉眼,方纔忍住心裡的惱火。
旖景見狀,忙扯了扯旖辰的衣袖,兩人帶頭,各自將姐妹們都引出了暖閣,因着不知發生了何事,大家也都不好就此散去,只坐在花廳裡等候,三娘自是興災樂禍,瞅着二孃直笑,二孃本就不喜她家外祖母的窮酸與潑辣,被這意味深長笑得心急火燎,回以怒氣衝衝地瞪視,幾次忍不住斥罵,都被旖辰用閒話岔了開來。
四娘心事忡忡,不耐煩在花廳裡乾等,在廊子裡徘徊了幾番,終究還是繞去了後/庭。
旖景才坐下不久,瞧着夏柯頻頻遞過來的目光,見姐妹們都心不在焉,也出了花廳,立在廊子裡頭,聽說冬雨被利姥姥打得面青臉腫,心下越發沉重——宋嬤嬤本就懷有莫名的惡意,今日受了這等侮辱,哪裡會善罷甘休,又兼着好奇利姥姥今日來意,一時意動,也回了後/庭,正巧與躊躇在外的四娘遇了個正着。
“五妹妹,外祖母就是那樣的性情,今日傷着了冬雨……”四娘打疊精神,與旖景緻歉。
“我聽夏柯說了,冬雨原不該動手的,四姐別放在心上。”旖景拉了四孃的手,打量着她眉宇間盡是擔憂,又寬慰了幾句。
“五妹妹想來也知道,父親本就厭煩母親的性情,前些時候我屢屢規勸,母親才聽進去幾句,外祖母她的性情比母親更甚,遇事也不會三思後行,只不知今日又是爲了什麼……鬧出了這般風波,真不知如何是好。”四娘連嘆了幾口氣,目光不斷瞄向暖閣,甚是擔憂。
“四姐若是放下不心,莫如咱們潛進去聽聽。”對於“聽牆角”,旖景已是駕輕就熟。
可四娘卻甚是遲疑:“若是祖母知道……”
“四姐一心爲了家宅和睦,祖母就算知道也不會怪罪。”旖景極有把握。
不由分說地拉了四娘,兩人從一旁的廂房進去,到暖閣西側的暗門——暖閣本是置於兩間廂房正中,隔出的一處密不透風的屋子,東側沒有阻擋,西側門前卻置有一個畫屏,旖景與四娘輕輕拉開暗門,屏息躲在畫屏後頭,便能聽見交談。
利姥姥壓根沒有低聲說話的自覺,中氣十足地嗓音簡直震耳欲聾:“妾室有了身孕,難道不該告訴正室一聲,這孩子生出來,不是該叫正妻一聲母親!姑爺他倒好,只顧護着那狐媚子,眉氏就算是貴妾,二孃的姻緣也沒有她插手的餘地,那狐媚子安的是什麼心!就此一條,難道不該挨責罰!姑爺既知她有了身孕,就該言語一聲兒,咱們雖不是名門望族出身,難道就是不懂道理的人?還會趁着這個時候爲難眉氏?可姑爺呢,只說眉氏受了風寒,連晨昏定省都免了,這又是什麼規矩?更別說瞞着眉氏有孕,如此一來,旁人豈不議論我女兒不賢惠,姑爺才兜着藏着。”
利姥姥這段話羅緝甚是混亂,無非是不憤眉氏有了身孕,以她的心腸,眼睜睜地看着眉氏生下孩子來纔是稀罕——利氏無子,若眉氏順利產下男丁,將來利氏的地位更是艱難。
可二爺已過而立,膝下尚無男丁,眉氏有孕一事,對於二房來說無疑是個喜訊。
利氏母女大概也知道因此哭鬧委實站不住腳,因此才妄圖以這般牽三扯四、虛張聲勢,向大長公主施壓。
一屏之隔,且不說四娘是什麼心情,旖景卻甚覺納罕,只因上一世,眉氏一直無孕,直到遠慶九年,在四孃的不泄努力之下,蘇軻與利氏的關係方纔有所緩和,利氏再度有了身孕,但旖景殞命之時,利氏並沒有生產,因此不知男女。
這個變數,又是因爲什麼?
大長公主聽說眉氏有孕一事,果然心生喜悅,可當着利氏母女的面兒,卻也不好形之於色,淺淺咳了一聲,暗忖這事可得仔細,利氏本就好妒,利姥姥更是跋扈,倘若不化解了她們母女的戾氣,起了什麼惡意,傷了蘇軻的子息大事可悔之莫及。
便問:“眉姨娘既然瞞着,不知你們如何得知?”
利氏便抽噎道:“那院子裡的丫鬟自個議論了出來,說眉姨娘的月事已經晚了大半個月。”
“如此說來,這事還未確定。”大長公主說道。
“親家母,若眉氏當真有孕,又該如何?”利姥姥緊聲逼問。
大長公主捧了茶盅,看了一眼利姥姥:“親家以爲應當如何?”
利姥姥便是一噎——她心裡門清,別說眉氏是個寫了文書納入門的貴妾,就算是個奴婢丫頭,一旦懷了子嗣,也不能喊打喊賣,無論貴族,抑或百姓,子嗣爲重可是鐵律,利氏入門已逾七載,“無子”本就犯了七出,別說她們母女無依無靠,就算出身名門望族,這會子底氣也有不足。
“那眉氏插手二孃姻緣之事,親家母也不理會?”利姥姥只好胡攪蠻纏。
“眉姨娘要論來也是二孃的庶母,提的也是官宦家的子弟……”大長公主才說了一句,便見利氏漲紅了臉,滿面不服,才轉了語氣:“我就是考慮到二媳婦的心思,兼着也不願讓二孃嫁去幽州,才否定了這事兒,還說了老二一頓,責他不該聽憑姨娘的話,這般草率,既然親家母今日提起,那麼我也給你句保證,必不讓二孃嫁去眉家,更不會讓一個姨娘插手我國公府女兒的婚事。”
利氏母女聽了這話,自知再挑不出什麼理,氣焰頓時又矮了三分。
大長公主又說:“老二已過而立,膝下只有兩個女兒,二媳婦難道就不心急?這些年來,我可曾爲了子嗣的事,刁難過你?我知道你心裡的想法,就怕眉姨娘若是生了庶子,越發恃寵而嬌,不敬於你,我也把話說在這兒,你與老二是結髮夫妻,任是眉姨娘如何,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她若是真生了子嗣,也是記在你的名下。”
利氏一聽這話,哽咽立止:“若二爺與眉姨娘不服……”
“你是妻,她是妾,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你與老二結髮多年,對他難道就不瞭解?這些年他就算寵愛眉氏幾分,什麼時候放縱過眉氏不敬於你?眼下眉氏究竟有沒有孕還不好說,你就先哭鬧起來,指責老二偏心,不是我說你,也太急躁了些。”大長公主說完,別有深意地掃了利姥姥一眼:“夫妻相處,貴在相互理解,有什麼芥蒂,還得先商量着來,別動不動就又哭又鬧,弄得家宅不寧,你們夫妻失和,便宜的可就是旁人。”
利姥姥自是不服,還待要鬧,利氏卻是若有所思,這些年來,她屢屢犯橫,非但沒有改變處境,反而讓蘇軻待她越發疏遠,可就算冷落,蘇軻倒是一次也不曾提過要停妻另娶,就連婆母,雖表面待她嚴厲,也不曾拿休棄一事威脅,就說眉姨娘,閨閣之時,婆母待她甚是喜愛,反而成了蘇軻妾室後,婆母就疏遠了她,四娘說這正是因爲防着眉姨娘威脅正室,委實不無道理。
一念及此,利氏倒也認爲眼下只得依靠着大長公主,便停止了哭鬧:“母親,那眼下該如何?”
“你既然知道了這事兒,便沒有置之不顧的理兒,先請個大夫替眉姨娘診脈吧,確定她究竟有無身孕,若是有了,關係子嗣脈息,就不能吊以輕心。”大長公主略帶着警告說道:“眉姨娘若在這關頭有個好歹,你與老二之間的嫌隙只會更深,我言盡於此,你好生體會。”
十餘年的相處,大長公主對利氏甚有幾分瞭解,知道這個媳婦,因着出身的緣故,原本就甚是自卑,兼着利姥姥這些年來的“教誨”,越發心胸狹窄、跋扈任性,雖說粗野,但好處就是直來直去,使不來那些陰謀詭計——前提條件是,沒有旁人教唆!
但是在座的利姥姥,這時候的面色十分兇戾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