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虞二郎的十八年生涯裡,投懷送抱的美人多了,他應酬起來早就駕輕就熟,可被這滿面腫脹的丫鬟攔腰虎抱還是首遭,本就悶熱的天兒,又感覺胸膛上沾滿了“委屈滿懷”的眼淚鼻涕,虞洲頓感那股粘糊噁心從胸腔激盪開來,忍了好幾忍,才說服自己把高高舉起的手臂,輕輕落在冬雨的肩膀上。
“知道你受委屈了,五妹妹原本性情最是溫婉的,誰叫關睢苑裡一慣規矩嚴呢,她現在管着那院子裡的人事,稍有疏忽,只怕也得受長兄埋怨,這事說來也是你不仔細,又不是兒戲,怎麼找了個這般幼稚的藉口,一隻貓……若真就讓你這般混了進去,長兄現在哪還有命?”
冬雨越發哽咽了,她也不想,可實在找不到別的法子,羅紋雖說被她籠絡住了,可光憑這麼個本就受忌的丫鬟,也沒辦法混進廚房重地,越是幼稚的藉口,才越不引人懷疑,便是被捉了現形,也不會以爲會用這般莽撞的法子混進廚房去使壞,否則這回她可不是捱打這麼輕鬆,說不定會被趕出王府。
虞洲只覺那鼻涕眼淚浸透了外衣,實在忍不住,才推開了冬雨:“你到底是關睢苑的人兒,只要還有長兄,我便不好開口要了你過來,只有沒了他,將來等我成了世子,我與你纔有將來,但這事也不容易……我現在擔心的就是,五妹妹被長兄哄得服服帖帖,一門心思替他打算,說不定會說服了祖母,把王府中饋握在手裡,等到那時……天家本就看重長兄,太后又疼愛五妹妹,定是要爲他們撐腰的,一個聖旨下來,勒令單獨開府,母親與我也再護不住你。”
這番話讓冬雨心驚膽顫,想到自己的將來,感受着臉上火燒火燎的刺痛,暗暗下了決心,可她實在想不出法子,要是祖母在就好了,有她老人家支招兒,還怕找不到漏洞,但眼下她還不敢讓王府裡的人兒往外頭遞信,要不求求將軍夫人?
鶯聲那賤人剛死,家裡遭遇了禍事,若祖母這會子來求世子妃許自己回一趟私家,也是情理之中。
冬雨在這頭緊鑼密鼓的謀劃,這一日龍家也不得消停。
原本爲了招待世子妃,朱氏悉心準備了酒席佳餚,哪知事情完全演變成她意料之外的情形,世子夫婦前腳才走,朱氏立即就要發落娟娘,龍姨父忍無可忍,一掀袍子跪在地上:“母親,今日朱氏衝撞的可是世子妃,冒犯皇族,追究個大不敬也是應當,依重處置,便連兒子也得入罪。”
朱氏揮舞着巴掌,一下下地拍着几案:“我就不信!還不講究個長幼尊卑,她一個小輩,便是天家……當年哀帝那般獨斷,也不敢忤逆了肖相!”
龍姨父只覺耳畔一片轟鳴:“母親,尊卑先講的是品階,世子妃是皇室宗親,便是衛國公與國公夫人眼下也得對她持臣禮,哀帝與肖逆您還敢再提,難道是要看着龍家被誅九族才滿意?”
朱氏火冒三丈,顫抖着手指朝向龍姨父:“你竟敢不孝?!我就算明日就要抵命,今日也得處置了黃氏才行!”當即就令兩個婆子,去押黃氏前來,哪知一慣賢孝軟弱的娟娘,卻早就回了孃家,藉口無所挑剔——
建寧候太夫人患疾,娟娘這個親生女兒回去盡孝了。
朱氏一腔怒火找不到發泄的出口,在家裡打砸了一通,氣得沒直接殺到建寧候府去要人,還是朱姨娘被身邊嬤嬤提醒,曉得這事她是擋在前頭的盾牌,一個疏忽就會挨場好打,再也擡不起頭,立即勸說姑母,請了兄長朱潛來商議對策。
朱潛一聽發生了這事,先是目瞪口呆,指責了一通朱氏:“我的親姑母,不是我說您,也得有些自知之明,世子妃始終只是黃氏的外甥女兒,便是黃氏,也算不上世子妃正經的尊長,您這算什麼祖母……好了好了,事已至此,也只好想着對策,世子妃當然是要爲黃氏撐腰,雲娘是我親妹妹,我當然不能容她受屈,建寧候府算個什麼東西,想當年金相……算了,事過境遷再說無益,這世子妃可不是建寧候府,但咱們也不能任由他們欺負。”
“我就是這麼說,當年老王妃還顧忌着恃強凌弱的名兒了,何況一個新媳婦!”
“這可不同,當年老王妃生活在市坊,不懂得這些個尊卑貴賤的禮法,世子妃可是打小被寵大的,不過咱們不敢硬碰硬,卻還有那些書呆子御史,橫豎今日這事也沒有鬧開,咱們光腳的還怕穿鞋的,便是豁出去讓妹子捱上幾板子,也得讓楚王府坐實了這仗勢欺人的名兒。”朱潛咬牙——這到底是家務事,聖上也不能太過偏心,他家姑母好歹是個一品夫人,也不是誰都能欺的,再者,眼下對楚王世子懷恨的可不是一家兩家,這由頭一起,又與新制無關,正好趁機彈劾個世子仗勢欺人。
立即與朱氏商議一定,於是次日,當王府長史前腳纔來提審朱姨娘,朱氏就穿着命婦朝服,跪在了楚王府面前請罪。
聲聲哭求,請楚王府恕罪。
朱氏這麼一跪,當然驚動了王府諸人,小謝氏一聽旖景走了一趟親戚竟然惹出這等風波,興致勃勃地就趕去了榮禧堂,鴛鴦高高挑起簾子,小謝氏正聽旖景意氣飛揚就是一句:“祖母,讓她跪,原本就得治朱氏冒犯皇族之罪,她倒是自覺。”
小謝氏一瞄老王妃興災樂禍的神情,就知道老虔婆又犯糊塗了,連忙入內緊聲地“勸言”:“母親,這事可不好,龍夫人畢竟是一品誥命,景丫頭也是,多大的事兒,怎麼鬧成這個地步,你就算要幫姨母,也不該把禍事往王府這兒引。”
旖景張大了嘴:“二嬸,我可是爲了二弟才反駁的龍夫人,難道二嬸樂意讓龍大娘子給二弟爲正妻?”
小謝氏原本不知其中詳細,聞言後吃了一驚,連忙追問仔細,旖景仔細說了一番:“龍夫人說了,這姻緣還是當初謝妃娘娘定的,不過她空口無無憑,我也不信她說的話,這不是笑話嗎,二弟是宗室子弟,難道二嬸要讓二弟娶個庶女爲妻?”
“失心瘋的老婆子,居然敢無中生有!”二嬸怒火攻心,罵了一句,立即又回過神來,滿腹孤疑地問旖景:“龍夫人當真這麼說?”
“祝嬤嬤昨日是親耳聽聞,二嬸不信問一問她。”旖景全不在意小謝氏的質疑。
於是朱氏原本裝模作樣地一跪,結果就從辰初跪到午正,自己已經搖搖欲墜,心裡將楚王府諸人恨得千刀萬剮,哪知午時三刻,王府角門一開,一個渾身浴血的人就被丟了出來,長史大人一見朱氏,上前草草一禮:“龍夫人,審理已畢,貴府姨娘的確有冒犯宗室之實,已經捱了刑罰,龍夫人也不必跪在這裡請罪,回府去吧,對了,朱氏傷得不輕,龍夫人還是請個大夫給她瞧瞧纔好,大熱的天,傷口潰爛得快,龍夫人可得抓緊。”
朱氏目瞪口呆,氣得半死,可想到朱潛的話,狠狠一捏拳頭——越是這般,楚王府可不坐實了仗勢欺人的名兒!等着瞧,雲娘這頓板子也不是白挨的。
次日朝會,便有一個公正嚴明的御史上了摺子,說楚王世子爲了私怨,以勢壓人,致朝廷誥命夫人跪在王府門前。
這御史也是個楞頭青,被人挑唆了幾句,又想得個“不懼權貴”的清名,就上了摺子,委實不知其中厲害。
御史彈劾直抵天聽,但天子自然不會理會這等家長裡短的小事,轉給了宗人府處理。
朱潛又去攛掇寧家,一番巧舌如簧,還真把寧大人說動了心,去找親家孔斷事商議,結果受了當頭一個雷霹:“昏了頭不成,這事也是摻和得的?朱家是個什麼東西,區區一個五品……楚王世子是誰?世子妃是誰!皇后娘娘籠絡還不及,你居然敢得罪?!千百個朱家,都抵不過世子一片腳指甲!”
寧大人滿腹委屈:“若只是朱家的私事,我就這麼糊塗?不是還牽涉到新制麼?”
孔斷事氣得險些吐出一口黑血:“咱們是什麼門第,朱家是什麼門第!朱家人害怕丟了官職,可咱們卻是太子助力,將來太子登位,還怕子弟沒有出路!眼界放寬點,新制對皇權大有利益,秦懷愚都沒說什麼,你這是跳的什麼樑?我警告你,朱家得罪了楚王世子,必不會落着好,你家不過是娶了個庶媳,算得什麼要緊!我若是你,趕快把朱氏休棄了事,要麼就把她丟到家廟裡不聞不問!”
寧大人被罵得暈暈乎乎,回去就稱了病,閉門謝客。
又說朱潛,的確是個愛惜手足之人,尤其護短,尤其是龍家對朱家還有益處,他自認爲自己是反對新制的主力軍,與國公府、楚王府始終楚河漢界,想到朱家要躋身成爲大隆望族,只有投機,眼下就是個機會,若能反駁了新制施行,就能聚集一派維護舊制的黨羽,兼着寧家被孔家一罵,徹底迷茫了,也沒心情再理會朱潛,朱潛見寧大人“默許”,越發有了底氣,一封奏摺石沉大海無所謂,朱潛緊跟着鼓勵了這些時日攛掇的黨羽紛紛上書。
於是接連好幾個朝會,虞渢之名出現在奏摺的概率爆漲。
宗人府終於做出了處理,實際上是太后親自處理。
朱氏被詔入宮。
龍夫人這個一品誥命,也就是萬壽、元旦時跟着大流纔有入宮的機會,單獨獲詔還是首例,這跋扈的老太太非但沒有半分忐忑,反而喜不自禁,以爲這段時日朱潛的努力有了成效,太后這是要詔她入宮撫慰。
大早就沐浴更衣,盛妝金冠,昂首挺胸地去了神武門。
哪知一到慈和宮,就被責令下跪!
朱氏大驚失色,她就算跋扈,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當然不敢在禁宮撒潑,跪了足有兩個時辰,也沒見着太后的面,只有一個朱袍太監出來宣旨,稱朱氏以下犯上,冒犯宗室,論罪當杖,念其年高,特從輕處罰,奪其誥命,罰於午門之前跪至宵禁。
朱氏險些沒有昏厥,全身癱軟地被兩個小太監拖出了午門。
朱潛得知此事,肝膽俱裂,當晚趕去龍家,在因着跪了整整一個白晝癱軟在牀的姑母榻前指天發誓,稱必與楚王府誓不兩立,這也不是朱潛不知輕重,實在他也醒悟過來,曉得這事不能善了,楚王世子妃爲了姨母,是必須整治朱家,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憤起一搏。
可朱潛決心是有,一時沒有計劃怎麼憤起,又恨黃氏可惡,先挑撥了龍夫人逼着兒子休妻:“姑母,國法不可違,但黃氏卻僅是龍家的媳婦,您是尊長,要休就休,世子妃又能奈何?倘若黃氏不依,便以不孝打殺了她也合宗法,天家總得顧及宗族禮法!”
朱氏頓時心血澎湃,立即叫了龍姨父來榻前,勒令他寫下休書。
龍姨父本就被這段時間的糟心事折磨得心神不寧,一聽他親孃還不消停,竟然要逼他休妻,一雙眼睛登即充血:“母親,您可不能再聽外朱家挑撥生事,難道真要禍及家族才知悔?”
朱氏哪裡罷休,見一慣孝順的兒子這回鐵了心的忤逆,氣得頭冒清煙,可娟娘尚在孃家“侍疾”,朱氏拿她一時無可奈何,只得先散佈謠言,稱娟娘不孝不賢,犯了七出,又讓家中奴僕將朱姨娘改口稱了太太。
正在這個時候,龍家收到一封請帖,卻是靖安候生母嚴老夫人下的帖子,邀龍郎中之妻宜人黃氏親赴壽宴,朱氏立即來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