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慶十年八月,新帝恩封楚王爲顯親王,留京,世子虞渢即承王位,擇定九月赴藩。
因着先帝駕崩不到一年,連皇后冊封儀式都沒有大辦,顯王的冊封典禮自然十分低調,也就舉辦了一日宴席,不響禮樂,不結綵幡,略爲悄寂。
可緊接着發生的一件事,卻讓錦陽京徹底沸騰起來。
正是相府秦右丞的嫡女,當今皇后一母同胞的妹妹七娘,居然因爲心折楚王虞渢,自願入楚王府爲沒名沒份的侍妾,秦相暴怒,欲逼孫女兒落髮,哪知七娘竟懸樑自盡,被及時救下,又不飲不食以表抗議。
於是秦相竟將孫女於族譜除名,驅逐出府,讓她自生自滅。
秦夫人心疼女兒,去楚王府跪求老王妃開恩,聲淚俱下地懇請王府看在七娘一片癡心的份上,給女兒容身之境,留七娘一條活路。
最終,楚王在老王妃與顯王的“勸導”下,收容被家族所棄的秦七娘入府。
百姓們對這種在戲本子上才能看到的傳奇大爲熱議,便是不少貴族也毫無壓力地議論紛紛。
於是乎,有關楚王重情,誓不再娶並且不納妾室的事情就流傳開來,民衆自是驚歎不已,虞渢儼然成了錦陽首屈一指的有情郎,而因爲心折楚王摒棄禮法的秦子若也收穫了不少善良百姓的同情。
平民雖不大懂得世家望族那些禮法,卻也知道侍妾與妾室的區別,之所以要在“妾”前加上一個“侍”字,也就表明其實並非有文書認可的身份,而是任人使換的下人,類似於通房丫鬟,不同的是通房是家奴,身契握於人手,而侍妾之流有的卻非奴婢,多爲樂籍出身,一般不能發賣,但也不乏被權貴們相互饋贈,得寵的自然錦衣玉食,不得寵的也就是個使喚差遣或者任人玩樂的侍女,一個不慎即被驅逐,毫無保障可言。
堂堂相府千金,竟然爲了楚王拋卻尊榮的身份,自甘爲侍,也算是百年難遇的稀罕事。
也不知是哪些深知內情的人,對子若姑娘的驚世駭俗之舉頗爲認同,爲她大說好話——“蘇妃被餘孽所擄,只怕不能幸保,說不定早已香消玉殞,楚王重情,至今不肯放棄搜救,但誰不心知肚明,這是無用功,秦七娘原本就得太皇太后心意,常有讚譽,又是相府嫡女,堪配楚王正妃,天家本欲賜婚的,哪知楚王誓不另娶,也不肯納側妃,應是還篤信蘇妃有安返的一日,但楚王是獨子,若真依了這誓言,豈不是後繼無人?他父子二人是大隆重臣,聖上怎麼忍見其香火無繼,本是想堅持賜婚,七娘生怕楚王爲難,勸服了聖上莫要強迫,又因心折楚王,才甘願隨他心願,不求名份,只求相伴終生,這般至情至性的女子,實在讓人感佩。”
民衆們是善良人,多數不願對處境可憐的弱質女子落井下石,被這言論影響,竟沒人非議秦子若“恬不知恥”,而是感慨起至情至性來。
這要是天子賜婚旨意一下,楚王也不能抗旨不是?秦七娘是不願看楚王爲難,全心全意爲之着想,甘於被家族所棄,受盡人言,又怎不讓人讚歎?民衆們都相信楚王會被子若姑娘的情深意重打動,就算對元配一心一意,終究是佳人已逝,待時間抹平痛失愛妻的傷痕,楚王終有一日會接受秦七娘的情意。
就如前人詩云“滿目青山空念遠,不如惜取眼前人”。
民衆們是善解人意的,皇后娘娘卻相當狂躁。
當秦子若決意要行這般恬不知恥、死纏爛打的計劃時,第一個反對之人是她的母親秦夫人,如珠如寶養大的閨女,怎能送與人爲侍妾?就算對方是楚王也不行!今後她還怎麼出去見人?脊樑骨都會被人戳斷了,再說還有皇后娘娘,有個爲人侍妾的妹妹,還怎麼母儀天下?無奈秦相父子似乎拿定主意,非但不勸阻子若,還要配合行事,秦夫人孤掌難鳴,只好入宮去皇后面前哭訴。
忙着在妃嬪面前耀武揚威的皇后娘娘甚至不知天子曾經欲賜子若爲虞渢側妃一事,哪受得住這般五雷轟頂,她在坤仁宮,不能隨意詔見秦相及右丞,只好拎了子若進來,二話不說就是一個大耳刮子。
“你瘋了不成!竟自甘下賤到這般地步,祖父這般重視你,若不是你自己拿定了主意,他怎會應允?難怪你不依本宮之言,對蘇三郎冷嘲熱諷看不上眼,原來是一早對虞渢心生情意!你若是能成他的正妃,也算本事,側妃已是丟盡秦家顏面,更何況現在,侍妾?你是要讓秦家百年清譽盡毀!本宮就算豁出這條性命,也不能讓你這般任性妄爲!”
秦子若生生捱了一巴掌,滿面平靜,紅腫着半張臉坦然直視皇后:“姐姐,您也清醒些吧,我的那番勸諫你若聽入了耳,眼下也不會落得這般地步,貴爲皇后,卻無掌宮之權,您可知世人如何議論?卻還念念不忘這些虛名兒……姐姐被國公夫人的花言巧語哄得心花怒放,受她蠱惑,想讓我嫁給蘇三,姐姐,您難道看不出蘇家已是強弩之末?聖上遲早要將之剷除!”
“姐姐若是得聖上愛重,秦家何懼陳家?可是眼下,咱們還遠遠不到安枕無憂的時候。”
“聖上要剷除蘇家已屬不易,祖父爲奪聖重,正苦心籌劃此事,若爭取顯王父子支持,纔有成算,更有!將來有楚王撐腰,就算聖上也會有所忌憚,不至過河拆橋,您當祖父爲何允准我行此迫不得已之計,正是爲了保全姐姐的後位!”
“我眼下雖是沒名沒份的侍妾,自甘低賤,卻也能因而使得楚王懷愧,不至於太過牴觸,楚王當着聖上之面稱誓不另娶旁人,不納妾室,今後蘇氏若不能平安,也只與侍妾留下子嗣承繼家傳,蘇氏必死無疑,楚王身邊唯有我一人,即使沒有名份,也與正妃無異,將來我的兒子也會繼承王爵。”
“再說我有自信,待蘇氏死訊確定,時長日久,終能贏取楚王誠心愛重,楚王妃的名份,我沒有放棄,眼下的卑微只是暫時。”
“若姐姐擔心我連累你,大可不必,我有安排,不會生出太過不利的言論,再者,祖父明面上也會將我驅逐,我再不是相府嫡女,所作所爲,不至損毀家風,更不會牽連皇后娘娘蒙羞,娘娘今後大可聲稱沒有子若這個妹妹。”
“今後榮辱,但憑我一人爭取,我若成事,姐姐也算得益,更對家族無一害處。”
“今日一別,再見姐姐不知何時,姐姐好自爲知,今後行事,多聽母親勸諫,莫再任性。”
皇后娘娘被這番不卑不亢擲地有聲噎得瞪目結舌,眼看着秦子若頭也不回的離開,到底沒有再胡鬧。
眼看皇后也不能阻止,秦夫人只能屈服於家裡那些爲權勢二字,已經把仁義禮信徹底扯掉棄至茅坑的男人們步步逼迫,厚着臉皮懇求老王妃發發善心收容自家爲了楚王鬧得無處容身的女兒。
顯王完全不曾料及堂堂相府竟能這般下作,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這日很是爲難地告訴虞渢:“你祖母心慈,看着秦氏女兒這般艱難,又想着子嗣……竟一口答應了下來。”
虞渢的態度再一次出乎顯王所料:“答應就答應吧,楚王府還不至於養不起一個侍女。”
嶄新出爐的這位楚王,連“侍妾”二字都避之不及。
“你真要把相府嫡女當作下人使喚?”顯王愣怔。
“父王,眼下還哪有什麼相府嫡女。”虞渢輕輕一笑。
其實當日,這位着意在聖上面前強調不納妾室,就算將來旖景有個萬一,最多也只容無名無份的侍妾,再提及秦子若主動登門,說甘心受屈,就料到秦氏女兒爲達目的會不擇手段,說不定還真能豁出顏面。
這事一鬧,最震驚於秦家厚顏無恥之人當是太皇太后,想必她老人家這時對秦子若的感觀堪比嗓子裡的蠅蟲了。
秦子若這般舉止,於旖景將來十分有利。
太皇太后在多重刺激下,不怕不力保旖景的聲譽,牢牢捍衛旖景楚王妃的地位。
秦子若自己願意受辱,也好,這人不是沒有利用之處,省得他還要分心促成秦家與陳家衆志城誠一至對嚴,讓太皇太后有感危急。
不過虞渢可不容秦子若這番自甘下賤,還不捨美名的貪慾。
他抽空去了魏淵府上,與平樂郡主見了一面。
於是不過多久,當虞渢還未動身赴藩,錦陽京先是在貴婦貴女羣體流傳的話,就漸漸張揚得街知巷聞。
“聽說沒,原來秦七娘那事並非早前傳言那般,而是另有隱情。”
“我可不也聽了一耳朵,原來是秦七娘早對楚王心懷企圖,趁着蘇妃遭遇不幸,說服了皇后,讓皇后上稟聖上賜婚,楚王可沒放棄搜救,哪能在這時另娶,太皇太后與大長公主也沒有喪失希望,一致拒絕,秦七娘卻不甘心,又打算爲人側妃,哪知楚王再度拒絕,說當初在先帝面前曾有重誓,若得蘇家女兒爲妃,終身不納妾室。”
“這事不是虛傳,楚王與蘇妃成婚四載,雖無子嗣,一直就不曾納妾。”
“我還聽說,皇后好妒不賢,帝后失和,聖上怕是也不願爲秦七娘盡力。”
“所以她才鬧出這番風波,以死相逼,強迫着要進楚王府。”
“秦家分明居心叵測呀,打定主意要攀結楚王。”
“這話有理,要不怎能容忍嫡出的女兒這般恬不知恥?真要是換了別的禮教之家,還能張揚出來?早讓人暴斃了,更何況秦七娘本來就在尋死覓活,哪會將人趕出來,鬧得街知巷聞,還容秦夫人去求老王妃。”
“呸,還說什麼世家名門,竟這般沒臉沒皮,無恥下作。”
“這話還是不要妄議,人家到底是皇親國戚呢,小心又上饞言,鬧得錦陽京血雨腥風。”
“不過楚王怎麼妥協了,竟納了秦七娘入府?”
“什麼叫納,那是老王妃心善,收容一個侍女而已,堂堂楚王府,還怕多養一個下人?總比那家人無休無止的糾纏要清靜。”
“也是,沾上這樣的人家,楚王府還真是流年不利,多災多難。”
這些不利的話當然被秦懷愚聽在耳裡,大是羞窘,曉得有人與他作對,暗暗一察,最終察到平樂郡主身上,遂也無可奈何。
平樂郡主雖然嫁的只是個禮部侍郎,無奈悍名在外,又有康王撐腰,這位再怎麼也是親王,秦懷愚爲了流言蜚語的事還不至於與宗室槓上。
只有無可奈何地裝作毫無察覺。
於是進了楚王府爲“侍女”的子若姑娘就更是無知無覺,心態還停留在早前世人對她至情至性的評價上。
而虞渢當然也沒真把她當作侍女使喚,還算禮遇。
只是讓虞渢頭疼的是老王妃,這位當真對秦子若心生憐惜,竟勸說起孫子“好好對待”來:“都是我的錯,當初景兒若不是爲了我,也不會被人擄走,唉,我只期望着她能平安歸來,不過渢兒,子若那丫頭也不容易……”
虞渢只好把秦家的用心一一告訴祖母。
老王妃這才反應過來秦子若是不懷好意,沒了旖景這個軍師在旁,老人家一時不知怎麼恰到好處的虛以委蛇。
“祖母不需憂心,秦氏我會帶去楚州,這也是聖上樂見的事,您可得好好將養,等着旖景平安歸來。”虞渢爲防不必要的麻煩,沒有告訴老王妃旖景是被三皇子擄走的事。
九月,楚王總算動身赴藩。
而在西樑,旖景已經大腹便便,即將臨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