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們在恩愛時,可曾有這樣的旖旎風光?”甄茉大笑,媚眼如絲。
太子妃卻已經恢復如常,不怒反笑,輕柔着語氣詢問甄夫人:“母親,她可還有救?”
甄夫人滿面灰敗,痛徹心扉,卻再也無從爲甄茉辨駁,一言不出地轉身離開,直到出了那間閨房,終於兩眼一閉昏厥在地。
“我這一生橫豎已經毀了,姐姐,你難道就想成爲廢太子妃?”甄茉冷笑:“如此,你大概也可以嚐到恥辱的滋味。”
太子妃搖了搖頭,近乎憐憫的目光,脣角卻掛滿諷刺:“甄茉,你以爲你還會有興風作浪的機會?”
甄茉的猙獰頓時凝固——她這時才清醒過來,這一切都是她在負隅頑抗,當母親走出這間屋子的那一刻,已經昭示了她的下場,她徹底失去了微若星火的生機。
如何甘心?
“不!我是候爵嫡女,你們不能濫用私刑!”
“甄茉,我那個小產的孩子,可是儲君之嗣。”
“笑話?姐姐,死在你手裡的儲君之嗣又豈止一條兩條?若我該死,你不早當被千刀萬剮?”
“笑話!我是太子妃,你是嗎?”
……
“你說太子待你多麼恩愛……甄茉,你知道嗎,剛纔長輩們得知你的罪行後,母親哭着替你求情,正是太子率先反駁,稱你罪該萬死!他一句話就讓母親啞口無言,他說,四妹妹何嘗將阿蓮當成親姐姐?”太子妃搖了搖頭:“甄茉,男人從不可信,你這麼狠毒狡詐的人,怎麼能相信男子歡愛時的話呢?”
……
“我告訴你,我會讓你怎麼死。”太子妃緩緩地踱着步,目光掃過錦屏軟榻、碧植珠簾,最終停留在雕樑上:“甄氏四娘,因德行有虧,閨譽盡毀,無顏面世,於遠慶四年春,投繯自盡……”眼看着甄茉雖怒目圓瞪,卻有些不明所以,太子妃微微一笑:“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你德行有虧、敗壞家聲在先,又自傷性命、不孝父母在後,不佩爲甄家女,將被剔除出族譜……我不忍看你曝屍荒野,也只好求求父親,在亂葬崗旁,爲你尋個孤墳……或者是更體恤一些,不忍看你獨臥孤墳,也許還能爲你操辦個冥婚,可你已非候爵女,只怕那‘新郎’也只能是個因家貧無錢置棺,才願意‘迎娶’你這麼一個不德不孝不悌之女子的賤民了。”
柔和地話音才落,甄茉已經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目眥盡裂,直衝太子妃撲去。
卻早有宮人候在簾外,隨着那聲尖叫衝了進來,皆是訓練有素的宮侍,一擡胳膊就將甄茉制住。
“縊斃。”
太子妃冷冷吐出兩字,轉身推開軒窗。
春光正好,奼紫嫣紅,明媚暖陽籠罩天地,碧空白雲,風和日麗。
“甄茉,今天真是個好日子。”太子妃喃喃地說。
當冰冷的白綾圈圈繞緊,甄茉方纔切實地感覺到死亡迫在眉睫,可是她已經無力掙扎,只能徒然地睜着眼,跪在她痛恨的人面前,看着窗外的碧樹紅花,在臨死的視線裡無動於衷地沐浴在和風暖陽裡,腦海裡飛速略過短暫的一生,曾經最美好的時候——
當越漸窒息,五臟俱痛,想到她死後的情景——
太子冷漠的神情、太子妃得意的嘴臉,親人們的無動於衷,‘冥婚’定會引來京都貴女的冷嘲熱諷,那些罪人賤民“棲身”的亂葬崗邊,她不得不與一個卑賤之人同眠於孤墳……
她的人生,爲何要這麼可笑的結束?
甄蓮,算你狠,讓我死也死得這般屈辱。
滿嘴銀牙“咯咯”作響,甄茉拼盡最後的力氣詛咒出聲——
甄蓮,你不得好死,必不得好死。我作鬼……
太子妃端坐窗前,看着甄茉滿面青紫,睚眥欲裂,眼睛裡漸漸渙散了最後一絲凝聚……方纔付以輕輕一笑——甄茉,我們就此永別,下一世再也不要做姐妹。
可悲與否?血緣至親的手足,當相隔於生死,卻各自滿懷仇恨,誰也不曾原諒誰。
回程途中,車與里長久地靜謐,太子心懷忐忑地嘗試着去扶太子妃的肩膀——
“放手!”
一聲滿是厭煩地喝斥。
太子妃從不曾如此厭惡身邊這個男人,無他,因爲想起甄茉。
她可以容忍他無數美妾嬌婢,可是不能容忍他與她刻骨痛恨的人曾經纏綿歡愛——儘管她比誰都明白,這個男人對甄茉有多冷血。
無奈地是,她終究不能就此卻步,只因爲他纔是一國儲君,她的尊榮,唯有依託在他的身上!
甄茉,你其實大可不比妒嫉我……
太子妃微微閉目,只覺得徹骨寒涼。
卻忽然掩面。
咬牙倒向太子的肩頭——
“殿下恕臣妾無禮,臣妾今日實在是……太過疲倦與哀痛……”
——
這個世上有一些人,因爲對關愛無限的貪慾,到頭來只放縱了怨恨的篷勃,漸漸狹隘偏執,漠視友愛,只記仇恨——好比甄茉;也有一些人,明明咬緊牙根想要血債血償,卻總在不知不覺間淡化了仇恨,無關原諒,只因漠然,好比旖景。
當甄茉赴死之時,旖景正十分煩惱地忍受着虞洲的噓寒問暖,聽他滿懷不甘地抱怨虞渢是多麼不近人情——無論他如何哀求糾纏,那兩日就是不讓看望旖景一眼,害得他懸心吊膽、徹夜難眠。
聽到後來,旖景連意識都有些恍惚了,只覺得這時的感覺十分怪異。
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些徹骨的仇恨漸漸褪色,她這時面對虞洲,竟然沒有那時欲將他千刀萬剮才痛快的情緒,至少現在不需剋制,也不會泄露出仇恨來。
但必須努力剋制着厭惡。
是的,只有厭惡而已。
就好比明明胃口不佳,還被強逼着吞下一塊膩得流油的肥肉。
當然,旖景清楚地感覺到這並不是寬恕,而是……
都說愛恨交織,往往刻骨銘心的仇恨背後,隱藏的也許是至死不忘的愛慕,當她才從噩夢清醒,那麼旺盛的恨意,或者是因爲所愛之人的背叛。
那麼眼下,不知不覺間,虞洲已經從她的生命裡徹底謝幕了。
旖景頓時覺得心裡一鬆,周身愉悅。
“五妹妹,我並不是怨怪長兄,只是因爲太過關切你。”虞洲尚且含情脈脈地傾訴。
旖景胸口一陣惡浪翻涌,忍不住翻轉手腕抵住口鼻,好一陣子才抑制了作嘔的情緒,有氣無力地說道:“我那兩日要靜養,受不得喧譁,渢哥哥也是爲了我好。”
虞洲委委屈屈地嘆了一聲,又滔滔不絕地分析起幕後真兇——他當然知道旖景那日不是因爲“急病”,而是中了毒,但卻不知那墜兒是受了誰的指使,只一口咬定:“絕對不是安慧,如果她真存瞭如此歹毒之意,我第一個就饒不過她,再說,讓自己身邊的侍女下手,安慧還不至這麼愚蠢……或者會不會……五妹妹別誤會我挑撥,委實只有三妹妹對你心懷惡意。”
旖景頓時冷了臉:“洲哥哥以爲阿慧不至那般惡毒,三姐難道就會?這些沒根沒據地猜測,還是少作些纔好……興許墜兒想害之人並不是我,其實是阿慧,不知怎麼才投錯了毒。”
虞洲一想,安慧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數,極有這個可能。
連忙稱讚一句:“還是五妹妹聰慧。”但心裡委實孤疑,若真如旖景猜測那般,墜兒何必等到安慧生辰宴人多眼雜時才下手,日常不缺避人耳目的機會,其實他真心實意地懷疑,一切不過是虞渢的手段罷了,爲得佳人芳心,先安排了這一輪毒殺,再利用江薇解毒,否則哪有這麼巧合?當日虞渢可是來得恰是時機。但一想到從前不過是抱怨了虞渢一句,就引得旖景勃然大怒,到底不敢用這猜測來挑唆。
在旖景“養病”的這些日子,除了虞洲隔三岔五地探訪,自家姐妹當然也是時常前來關注——除了三娘,唯有一回跟着黃氏前來問候,再不見人影,旖景卻覺得,三娘如此,纔是對她最好的體貼,至少沒人在跟前冷嘲熱諷,或者虛情假意,還得她打醒精神應酬。
有時候疏遠着些,纔是真正地和平相處。
當四月初十過後,甄茉的死訊終於在市坊傳開——投繯自盡。
旖辰與六娘十分驚疑,攜手看望旖景時,表達的都是相同一種疑惑:“那麼恬不知恥,心狠手辣的人竟然會自盡?”
旖景並不曾聽虞渢說過他的計劃,心底也是暗自納罕。
至於安慧,聞聽“喜訊”之後,興災樂禍不已,若不是她要在閨中待嫁,也許會爲此舉宴慶祝也不一定,尤其是在聽說那場與賤民合葬的“冥婚”之後,簡直沒有笑抽過去。
這一切雖然盡在虞渢預料,但他得知詳細後,也忍不住冷嗤一聲——太子妃當真不負所望,也十分了解該怎麼折辱甄茉才最徹底。
又喚來灰渡詢問:“可打聽到墜兒的母親與兄弟眼下如何?”
灰渡沉聲說道:“兄弟去翼州的途中不幸失足墜河,屍首被衝到了十餘里開外才打撈上來,至於那寡婦眼下倒還活着,想來甄四還不及對她動手,自己就命喪黃泉了。”
虞渢猶豫一陣,終於還是決定放過那寡婦:“罷了,她身染重疾,如今子女雙亡,想來也命不久矣。”
“正如世子所料,那寡婦才聽說了兒子墜河的消息,直喊一聲報應,就暈死過去,據說口吐鮮血,也就只有三、兩日陽壽了。”
關於遠慶四年四月,旖景遭受的第一輪風波,至此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