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一定沒有想到,今日他大展風采,沒受吸引亂了方寸之人,還不僅僅旖景一個。
雖說,小娘子們個個雙靨染紅。
四娘好酒,今日自斟自飲,喝得委實有些多,故而才紅了臉,回府途中,甚至抵不住酒力,半靠在車廂裡,睡了過去;六娘懼熱,從午正起,小臉上的紅暈就一直未消,她連三皇子的面容如何都沒有看清,唯有對那首長賦有所評價——字是極好的,用詞也甚是華麗,可論其意境蘊深,尚還不及沙汀客的作品;八孃的心神不寧,卻全是爲了突如其來的另一個人。
就連旖辰,也並未對與三皇子的這次“失之交臂”感到惋惜,當回府途中聽三娘眉飛色舞、抑揚頓措地背完那首生辰賦,也只是平平淡淡地一句評價:“三殿下的才名果然名不虛傳。”就再也沒了下文,更沒有多問一個字。
旖景長舒一口氣。
心道長姐自律甚嚴,想來在議親這前,不會對什麼才子潘安暗許芳心,只要攪和了她與三皇子的姻緣,這一世,長姐必不會爲他抱病了。
至於極爲反常的三娘……旖景並不擔心,別說三娘庶出,應是不夠皇子正妃的資格,就算三娘成了三皇子妃,以她的性情手段,卻也不致爭不過那些美妾嬌婢,哪裡會鬱懷不解,她讓別人纏綿病榻才合理。
旖景尚且不知,她的綠卿苑裡,這時已經有人引頸相望、焦急不堪了。
櫻桃徘徊於院門外,額頭上已經生了密密一層細汗,好不容易看見小丫鬟玲鐺一路飛奔而來,連忙迎了上前。
“五娘總算回來了,已經進了二門,坐着肩與往這邊來。”
小娘子們做客歸來,要淨面更衣之後,纔會往遠瑛堂問安,可櫻桃已經等不及了,拔腳就迎了出去。
當到鏡池邊上,才瞧見兩個婆子擡着肩與,秋月與秋霜一左一右地跟着,似乎正與五娘閒話,櫻桃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強做鎮定地迎上前去,而這時,旖景也看見了櫻桃,眉心不由一蹙。
櫻桃好端端地,迎出來做甚?難道院子裡出了什麼意外?
“停下來吧,我想自個兒散散。”旖景下了肩與,只讓秋月與秋霜跟在身後,也疾步面向櫻桃走去。
“宋嬤嬤來叫春暮去了遠瑛堂,已經有小半個時辰,奴婢覺着不對,想辦法打聽了一下,卻聽聞今日下午,有個什麼馬二郎領着幾個閒漢在後門嚷嚷,說是與春暮……有婚姻之約,拿着贖身錢求國公府放春暮出去。”堪堪站穩腳步,還不待旖景問話,櫻桃就迫不及待地說道:“門房不敢作主,報進了二門,張顯家的出去問了幾句,徑直報到了太夫人跟前兒……”
居然會有這樣的事兒?秋月與秋霜面面相覷。
“五娘,奴婢聽說過那馬二,就在榕樹街養鬥雞的,是個人憎鬼厭的登徒子,不是什麼好人,春暮怎麼會與他……聽說太夫人已經讓人找了春暮娘去遠瑛堂,只怕是……”櫻桃很是焦急,娘子們跟前的奴婢鬧出了這等“醜事”,受罰事小,就怕太夫人爲了五孃的閨閣清譽,不問青紅皁白地發落了春暮。
旖景心中也是一凜,她早有預感,宋嬤嬤不會善罷甘休,想不到竟然這麼突然。
“櫻桃先回去,留意着冬雨的言行。”思維一轉,旖景便吩咐道,只扔下這一句,就帶着秋月與秋霜往遠瑛堂疾行。
進了垂花門兒,遠遠地就瞧見春暮娘跪在堂前石階底下。
雖說將至傍晚,金陽依然炙熱,春暮娘被烤得滿面通紅,又因爲心裡着慌得很,早覺得眼冒金星,她剛纔已經聽玲瓏說了大概,就要急着去太夫人面前喊冤,無奈太夫人還在問話,只得跪在院子裡,額頭上的熱汗這時大滴大滴地落下,淌得滿臉都是。
當看見旖景,春暮娘才覺得有了救星,膝行上前匍匐哀求:“五娘,這事實在冤枉得很,那馬二就是個無賴,我們一家子都沒曾搭理過他,春暮絕不會與他……五娘,您可要替春暮作主。”
說得着急,哽咽出聲,一張臉上更是涕汗加交,狼狽得很。
“嬸子先起來吧,我自然會爲春暮作主。”旖景示意秋霜去扶。
春暮娘哪裡肯起身,只說要跪等太夫人問話。
旖景心裡也極爲焦急,只得隨她,示意秋月秋霜等在外頭,自己拾階而上。
正堂前站了一列侍婢,卻沒見着玲瓏,那些丫鬟奉命阻止旁人入內,卻沒一個敢攔滿面肅意的旖景,眼睜睜地看着她走了進去。
旖景還沒有掀開次間的錦簾,就聽見裡頭一個極帶着諷刺的聲音:“春暮姑娘,你口口聲聲說沒有這事,卻又怎麼解釋你那肚兜兒到了別人手裡?你不也承認了,這肚兜是你親手繡成的,針線是你的,那上頭的名兒也是你的,如今外頭的後生拿着這東西找上門來,說跟你一早定了私情,要贖你出去成親,你又說沒有這事兒,實在讓人覺得糊塗,你是內宅侍候小娘子的姑娘,吃住都在裡頭,這麼貼身的物件,若不是你給的,外頭的後生怎麼能得手?”
這聲音頗爲陌生,旖景並不認得。
掀開錦簾,一眼瞧見祖母正襟危坐,神情淡然,瞧不出喜怒,身旁立着玲瓏,緩緩地搖着扇子,宋嬤嬤立在另一側,滿面肅然,她的身邊還站着一個婆子,滿面的譏誚之色,穿着件洗得泛白的對襟紵衣,圓滾滾的腰上繫着淺灰色的布腰,下着土藍色羅裙,看上去不像是什麼得臉的管事。
旖景猜測,這位就是櫻桃口中的張顯家的。
而春暮,長跪在腳踏前,面上淚痕未乾,緊緊地咬着嘴脣,眼睛裡露出一抹絕望來。
旖景的到來,讓一衆人不約而同地側面,宋嬤嬤依然神色自若,春暮卻剎那間泛紅了眼眶。
“五娘……”春暮欲言又止,才喊了一聲,就哽咽起來。
那婆子得意洋洋地掃了她一眼,嗤笑一聲:“枉得五娘對春暮姑娘這般信重,你卻不知循規蹈距,做出與人私相授受的醜事來,累得五孃的閨名受損,還有臉在這兒淌眼抹淚。”
話音雖說不高,卻也字字分明。
旖景冷冷地掃了那婆子一眼,卻懶得出言喝斥,只沉着臉上前,衝着大長公主福了福身。
大長公主卻緊蹙了眉頭,一個凌厲地目光,往宋嬤嬤臉上一掃。
宋嬤嬤心裡一顫,暗恨這張顯家的得意忘形、胡言亂語,連忙出言喝止:“說的什麼糊話,春暮怎麼行爲,與五娘有何干系?”
張顯家的一噎,連忙跪了下去:“是奴婢糊塗,春暮行爲不端,罰她就是,本與五娘無干。”
大長公主懶得理她,只拉着旖景坐下:“你外祖母身子可還康健?”
“外祖母好得很,還囑咐我給祖母帶聲安好,說等祖母做壽,是定要來湊興的。”說完,看了看跪着的春暮,撒嬌道:“祖母,我已經聽說了今日的事兒,春暮她侍候孫女兒這麼多年,一貫謹慎穩重,祖母別惱了她。”
張顯家的似有不甘,動了動嘴脣,似乎想說什麼,宋嬤嬤連忙打斷了她的話:“五娘說得在理,太夫人一貫也是信任春暮的,這丫頭不是那等不知規矩的刁奴,想來這次……是有什麼誤會吧。”心裡卻想,任是春暮如何狡辯,也解釋不了她的小衣怎麼到了外人手裡,名聲已經敗壞了,公主看在五娘面上,就算不罰,也留不得她,必然會打發了出去,由得她老子娘去與那無賴交涉。
旖景略擡眼瞼,給了宋嬤嬤一個感激的笑臉。
心裡卻是一片森冷,宋嬤嬤,端的是好手段。
這一次,她定是想好了退路,也不知借了誰的手……張顯家的一看就是個愚婦,宋嬤嬤纔不會買通這等貨色……能把春暮貼身之物盜出去,佈置下這個陷井,多半是與她同屋的夏雲……想來宋嬤嬤早有計較,不怕夏雲攀咬出她來。
所以,自己不能針對宋嬤嬤,讓她瞧出什麼破綻,洞悉自己對她的戒備與恨意,還得就事論事纔好。
一時間心念急轉,已經有了主意。
宋嬤嬤擅長虛以委蛇,那麼莫如以彼之道,還彼之身,就逼得她“主持公道”好了。
旖景又晃了晃大長公主的手臂:“祖母,既然春暮心意已定,瞧在她侍候孫女兒一場的份上,就放了她出去吧,也別收什麼贖身銀子了,孫女兒還願意給她二十兩銀子的嫁資,也不枉這些年來,她盡心侍奉一場。”
話音才落,衆人各自神情一變。
做了半天影子的玲瓏,這時微微蹙眉,擔憂地看了一眼春暮;宋嬤嬤心頭一鬆,肅然的神情略有瓦解,笑着說道:“五娘如此,也實在是寬厚仁慈。”
大長公主略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帶認真與不捨的旖景。
春暮自是焦急,目瞪口呆之餘,眼淚決堤而出,一咬牙,叩首哀求:“五娘明鑑,奴婢實在與那馬二沒有來往,就是得了假,回私府時,偶爾遇上他,任他怎麼花言巧語、百般糾纏,奴婢也不曾迴應他半字,五娘……奴婢寧願終身不嫁,侍候五娘一世,若是五娘不信,奴婢甘願絞了頭髮去做姑子,也不能背上這等、這等污名。”
卻說那張顯家的,其實是被夏雲買通,今日當馬二一鬧,便直接捅到了太夫人跟前兒,剛纔聽了五孃的話,正自心花怒放,想着這事情一成,夏雲還有重賞呢,心下得意、忘乎所以,這時聽春暮喊冤,哪裡容她,當即從地上爬了起來,就去拉扯春暮:“主子仁慈,非但不罰,還願意給你添妝,姑娘也別再糾纏了吧,橫豎你娘都已經來了,不如爽快些謝了恩,這就出去。”
春暮心急如焚,又萬念俱灰,狠狠一掙,倒把張顯家的搡了個趄趔:“太夫人、五娘!奴婢願指天發誓,絕不曾幹這私相授受的醜事,若是有一字虛假,將來必受天遣,不得好死。請主子明鑑。”說完只重重叩首,額頭撞擊着地板。
旖景不忍,忙從炕上下來,一把扶住了春暮,她還沒說話呢,那張顯家的又開了口:“姑娘這可真是不知好歹,主子們待你寬厚,你卻這般不識擡舉,滿口死呀活的,也不嫌晦氣,那馬二振振有詞,一口咬定與你有情,手上又有物證,你卻死賴着不肯出去,這不是讓主子爲難?難道非得讓人議論國公府裡的奴婢舉止不端,引得人家拿着銀子來贖身,轉頭又反悔,閒言碎語不成?”
她絲毫沒有留意,大長公主淡然的神情盡斂,眉目間盡是肅然。
“真是笑話!權當我老眼昏花、不辯是非不成?”大長公主淡淡一句。
宋嬤嬤心頭一凜,連忙說道:“公主,這事看着實有蹊蹺,如果真像那馬二說的,春暮與他早有來往、兩情相悅,按說主子已經恩典,春暮還不大喜過望,哪裡能這般堅決,說出絕然之語。”
張顯家的大爲焦急:“宋嬤嬤,那馬二可是有證據……”
宋嬤嬤只差磨牙了,狠狠地瞪着張顯家的,心裡把夏雲恨得不行,真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也不知如何辦的事,從哪兒找了個這麼愚蠢的東西,她一個看門的婆子,急吼吼地非要撮合了春暮與馬二,別說瞞不住大長公主,就連五娘這樣的小孩兒也能看出些門道來。
果然,宋嬤嬤轉眼一瞧,就看見旖景當即大徹大悟,扶起了春暮,對大長公主說道:“祖母,嬤嬤提醒得是,這事實在蹊蹺,孫女兒也信得過春暮,她既然連天遣都不懼,只怕當真是受了冤枉,那馬二一定是信口雌黃,莫如把他送去官衙,好好審審,不怕他不說實話。”
大長公主看着旖景,險些沒忍住笑,這丫頭倒會裝,她纔不信,五娘連淨面更衣都不顧,急吼吼地趕來,就是爲了求自己放春暮出去,再爲她貼上一筆嫁妝的。
張顯家的驚慌失措,一時口不擇言:“五娘您到底年幼,一時想不周全,春暮想必是麪皮子薄,這才矢口否認,如果真把一個良民送去官衙,那傳出去可就成了仗勢欺人。”
“我年齡小,是想不周全,不知這位嬤嬤如何就一口咬定了春暮與人有私?也不知有人竟敢在國公府門前訛詐,送去官衙本也合理合法,怎麼就成了仗勢欺人?”直到這時,旖景才與張顯家的說了句話。
那婆子被問得目瞪口呆,滲出滿腦子冷汗來。
“我也覺得詫異得很,這深宅大院裡女子貼身之物,如何能落到外人手裡。”大長公主冷哼一聲:“這次是冤枉春暮,保不準下次就有哪個無賴攀污諸位娘子。”
宋嬤嬤一聽這話,也是冷汗淋漓,暗自慶幸這次早尋了退路,就是爲了以防萬一,當下上前一步:“公主所慮甚是,此事必須深究,依奴婢看來,張顯家的必定脫不了干係,只怕是與外人勾通,不如將她交給國公夫人嚴審。”
自己想得果然不差,宋嬤嬤已經早有準備,夏雲這次……實在咎由自取。
旖景心明眼亮,這時又恢復了懵懂神情,只依偎在大長公主身邊。
張顯家的一聽這話,頓時三魂出竅,還不待逼問,已經雙膝一軟,像灘爛泥:“太夫人恕罪,奴婢……都怪奴婢見錢眼開,拿了五娘院兒裡夏雲的好處,這才……奴婢不過是答應了她居中傳話而已,並沒有盜春暮姑娘的貼身物什……太夫人,奴婢不敢隱瞞,還望太夫人恕了這回。”
這麼一嚇,這人就成了竹筒倒豆子,忙不迭地把夏雲交待了出來。
風向急轉,春暮甚至都沒有反應過來,怔怔不已。
宋嬤嬤也是萬分沮喪,面無表情,她也沒有想通,事情怎麼就急轉直下了,只怪這張顯家的太過急切,讓大長公主心生疑惑。
萬幸的是,此事自己沒有插手,並且冬雨也早交待了夏雲,倒不怕她攀咬。
二話不說,宋嬤嬤一擼袖子上前,把張顯家的拖了出去。
大長公主這才攜了旖景,去裡屋避了衆人說話。
“你個小機靈鬼兒,分明不信春暮會做出私相授受之事,爲何起初還要裝作糊塗?”大長公主笑問。
“祖母目光如炬。”旖景甜甜地拍了個馬屁,方纔說道:“我在門前兒,聽見張顯家的質問春暮,心裡就很是疑惑,按理說她一個看門兒的下人,與春暮無怨無仇,本不該有什麼壞心纔是,因此就裝了會子糊塗,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存心陷害。”
能從那婆子數句言辭,就發現蹊蹺之處,挖了個陷井麻痹對手、請君入甕,這個孫女兒,果真是敏銳,大長公主心頭欣喜,嘴上卻說:“你就不怕我也糊塗了,順口答應下來。”
“孫女兒都能洞悉其中蹊蹺,祖母又豈會事非不分?”旖景笑道。
宋嬤嬤心思狡詐,極擅僞裝,可到底太過高估了她自己,她只以爲春暮鬧出這等醜事,大長公主心繫旖景閨譽名聲,不耐深究,大多會把春暮打發了事,卻不想大長公主從一開始,就不信春暮會做出私相授受之事。
想到女子貼身之物,竟然能從深宅大院傳到外人手裡,這種事情,實在讓大長公主震怒又後怕。
正如她剛纔所說,若是有那齷齪之人,一意陷害五娘……
所以,這事從一開始,就不會往宋嬤嬤預料那般發展。
此時,眼見孫女兒滿面討巧的模樣,大長公主忍不住嘆了口氣,愛憐地揉了一揉旖景的發頂:“那個夏雲,你打算如何處置?”
“自然留不得她,依府規處置便可。”旖景收了笑容:“更要狠狠警告綠卿苑裡的丫鬟,若有再犯,不管是不是家生子,連着家人也當發落出府,賣給人牙子。”
這事的確不能姑息,看來旖景雖說重情,卻也曉得輕重,大長公主更覺安慰:“如果換成別的府地,出了這等丫鬟,只怕並非發賣這般簡單。”
雖說此時律法規定,主人不得故意殺奴,違者將處鞭刑,可實際上高門望族偶爾觸犯這條律令,卻也沒人理會,再說,還有太多辦法繞開“故意殺奴”,別的不說,大可將犯錯的奴婢一頓好打,只要不讓她當時斷氣,再往柴房一扔,任其生死,奴婢熬不過去嚥了氣,就稱不上是“故意殺奴”了。
正因爲如此,那位臘梅姑娘的姐姐死在宋嬤嬤手裡,也不能讓宋嬤嬤入罪。
可旖景不是宋嬤嬤,她對於夏雲,還是沒有那般狠心。
並且她也想到,夏雲這般行事,必是得了宋嬤嬤的允諾,只待國公府將她發賣出去,便由宋嬤嬤想辦法買她下來,送去寧海。不過眼下陷害春暮不得,看來夏雲想做官家子的正妻是沒戲了,最多也就是個妾室。
宋二那般不堪,夏雲以後的日子實在堪憂。
她這般“如願以償”,禍福卻實在難料,但旖景也不是菩薩心腸,最多也就再給她一個機會。
唯一的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