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太華公主宅。
太華公主李靈曦斜倚在繡榻之上,身着一襲茜色繡菡萏紋的輕羅華裳,美目顧盼,巧笑倩兮。侍女們皆被遣散,唯有幾位未及弱冠的美少年留在房中侍候,或是撫琴調箏、吹奏絲竹,或是陪她飲酒賦詩、談笑風生。靈曦正與他們玩得開心,卻見侍女盼兒惴惴地推門進來,跪下稟道:“公主,盛王妃來了,您可要現在請她進來?”
一見是她,靈曦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把手中酒盞往案上重重一擱,沉聲斥道:“我不是吩咐過了嗎?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許隨便跨入這道門!怎麼,你竟敢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嗎?”
盼兒嚇得連連叩首,顫聲道:“奴婢不敢……奴婢知道錯了,請公主恕罪……”
“去吧,請盛王妃進來。”靈曦慵懶地揮了揮玉手,聲音冷漠,“既然知錯,就去夏總管那裡領二十板子吧。”
“公主……”盼兒登時臉色煞白,跪伏於地含淚苦苦哀求,“奴婢真的知錯了,求公主開恩饒了奴婢這一回吧!公主前幾日纔剛剛責罰過奴婢,奴婢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再經不起這二十板子了……”
靈曦冷冷地橫了她一眼,道:“求我也沒用。等駙馬回來,你大可找他去告我的狀。”
盼兒愈加惶恐,連忙解釋道:“公主明鑑,奴婢雖是駙馬從家裡帶來的,可自從公主叫奴婢到身邊來伺候,奴婢就一直忠心耿耿,從不曾在駙馬面前說一句公主的不是。公主責罰奴婢乃是天經地義,奴婢又怎敢去向駙馬告狀?奴婢以後不敢再犯錯了,只求公主暫緩幾日,等奴婢身上的舊傷好些了再去領罰……”
“誰讓你家駙馬得罪了我呢?你是他的侍婢,代他受過本就是天經地義。”靈曦忽而嫣然一笑,晶亮的美眸中卻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既然二十板子挨不了,那就四十板子吧,打完了立刻回來覆命。你最好快些,若是遲了我可還要多罰你的。”
太華公主一向待人和氣,對家中僕婢也是恩多威少,深受下人愛戴,只是在駙馬納妾後才性情大變,讓人很是捉摸不透。盼兒心知太華公主是惱恨丈夫負心,剛剛被公主叫到身邊服侍時,還一心想幫自家公子說些好話,勸公主消消氣,不料公主卻將滿腔怒火全都撒在她身上,稍不順心就要橫加打罵一番。盼兒幾日來受盡了折辱,此時見公主面色不善,更是不敢再多說一句話,只得強抑住心中委屈,恭恭敬敬地叩首答了一聲“是”,然後起身抹着眼淚匆匆去了。
強權之下,弱小的她根本不敢反抗。
公主一旦動怒,殺了她豈不就像是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而且,還要連累公子與家人。盼兒含悲忍辱,出門時下意識地擡頭看看天色,此時約是未正時分,距離公子回家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呢……
她心中絕望,只希望自己能活着等到楊錡回來。
紫芝被另一名侍女引着走進門來,見靈曦正與幾位美少年肆無忌憚地嬉鬧調笑,不禁詫異地微微揚起秀眉。本朝風氣開放,貴婦公主蓄養面首並不是什麼稀奇事,可無論如何她都想不到,昔日宮中最溫柔嫺雅的太華公主竟也會做這種事。注意到她表情的變化,靈曦揮了揮手示意身邊的美少年先行退下,然後幽幽一笑,自嘲般地解釋道:“憑什麼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一定要從一而終?既然楊錡已另有新歡,那以後他快活他的,我快活我的,紫芝,你說這不是挺好的嗎?”
紫芝走到她身邊款款坐下,柔聲道:“公主,我知道你對楊駙馬還是有情意的。”
靈曦默然不語,神情一瞬間忽然變得無比落寞,良久,才又淡淡開口:“紫芝,我的事……你千萬別讓二十一哥知道。”
“可他遲早會知道的。”紫芝輕輕嘆了口氣,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地勸道,“公主,你和蕭公子之間又不是真的有什麼,只要你好好跟楊駙馬解釋清楚,我相信他就不會再對你有什麼誤解了……”
“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靈曦卻是搖頭,“楊錡不是惱恨我與其他男人有情,而是怨我拆散了他和心愛的女子,又把他當成替身。我也是幾天前才知道,當初他與姐姐萬春公主兩情相悅,卻不得不奉旨娶我爲妻,讓所愛之人傷心欲絕,結果那日在曲江,卻發現我之所以一心想要嫁給他,竟只是因爲……但凡是個有血性的男兒,都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吧?如果當初知道他已有心儀之人,我是絕不會選擇他的,可惜,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什麼?楊駙馬與萬春公主……”紫芝驚訝不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尷尬地怔了半晌,才隨口換了個話題,“那秦菀青本是煙花女子,性情必然有幾分潑辣吧,她可曾對公主不敬?”
“那倒沒有。”靈曦微微一笑,眉眼間流露出幾分貴胄帝女的睥睨氣度,“她倒是一副洗盡鉛華的樣子,每日晨昏定省,侍奉正室的禮數絲毫不差。反正家裡全都是忠於我的人,還怕她一個小小的妾侍反了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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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史臺公務繁忙,楊錡回到公主府時已是日夕時分。
一個家丁殷勤地迎上前來接過他手裡的馬繮繩,笑道:“駙馬勞碌一天辛苦了,一會兒還是要去秦娘子房中用膳麼?”
“嗯。”楊錡點了點頭,又問,“對了,今天公主沒爲難菀青吧?”
“那倒沒有,只是……”家丁撓了撓頭,不知是否該繼續說下去。
“怎麼?”楊錡回頭看他。
家丁見四周無人,這才湊上前來壓低聲音說:“也不知爲什麼,公主又賞了盼兒姑娘一頓板子,可慘了,差點打出人命呢……”
“什麼?”楊錡驚怒,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厲聲喝問,“她現在人在哪兒?”
家丁嚇得渾身直哆嗦,結結巴巴道:“公主……公主正在房中和盛王妃說話……”
“誰問她了?”楊錡愈加暴怒,“盼兒呢?她現在人在哪兒?”
“在……在夏總管門前的小院兒裡……”
楊錡一把丟開他,撒開步子飛一般地向後宅奔去,才一踏進夏總管的居處,就見被打得奄奄一息的盼兒趴在地上,鬢髮散亂,滿身血痕。住在附近的婢女內侍早已躲得遠遠的,生怕公主遷怒於自己,沒有人敢上前扶她一把。楊錡一個箭步衝了過去,抱起她急急喚道:“盼兒!盼兒!”
“公子,你……你終於回來了……”盼兒氣若游絲,散亂的頭髮都已被冷汗黏在一起,“公主還要我回去謝恩,可我……我實在站不起來了……”
“盼兒,別怕。我來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
楊錡心痛不已,忙抱着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命家丁去醫館請名醫來爲她診治。盼兒已痛得昏死過去,染血的衣衫之下新傷舊傷交疊,背上及兩股皆是青紫一片,皮開肉綻,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楊錡徹夜守在她身邊,次日一早又差人去御史臺向上司告了幾天假,喂她吃飯服藥、清理傷口等事皆是親力親爲,再不敢讓別人靠近她半步。盼兒十歲時就已在他身邊服侍,他幾乎算是看着她長大的,二人名爲主僕,實際上卻親密如兄妹。見她被打成這個樣子,楊錡心裡幾乎要痛得滴出血來。
她昏睡時似乎依然能感受到疼痛,秀眉顰蹙,眼角不斷溢出淚水。楊錡看得心都要碎了,憐惜地把她摟在懷裡柔聲安慰,儘管她聽不到,可他還是這樣抱着她一坐就是一整夜,整個人都變得格外憔悴。多麼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啊,容貌雖遠不及那些金枝玉葉雍容美豔,眉眼間卻透着一股子靈秀之氣,格外討人喜歡。他後悔極了,自己爲什麼沒有早些保護她,爲什麼任由太華公主把她要到身邊去欺凌折辱?他從未這樣恨過自己的妻子,就算是當初被迫放棄萬春公主時,也沒有這樣恨過。
盼兒昏睡了三天後才終於清醒些,一睜開眼睛,就拉住他的衣袖放聲泣道:“公子,我實在受不了了,求你送我回楊家吧……盼兒愚笨,實在沒有福氣侍候公主,哪怕回去做個最低等的粗使丫頭,盼兒也心甘情願……”
楊錡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別怕,我就算拼了性命也會保護你的,一生一世保護你。”
盼兒痛得直掉眼淚,哽咽道:“公子,我真的好害怕……”
楊錡扭過頭去幾乎不忍看她,咬牙切齒道:“李靈曦,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盼兒卻被他嚇了一跳,忙忍住眼淚勸道:“公子,你可千萬別跟公主吵架,爲了盼兒不值得的……”
“你爲我受的苦,我永遠記在心裡。”楊錡扶着她慢慢坐起身來,把几案上的食盒拿來給她看,“你看,這些都是我們盼兒平時最喜歡吃的。”
盼兒幾乎受寵若驚,訝然道:“公子,你怎麼知道我喜歡吃什麼?”
“我當然知道。而且,我還知道盼兒最喜歡春天的玉蘭花,最喜歡穿淺粉色的裙子,喜歡下雨時撐着傘漫步於花叢之中,喜歡晚上一個人坐在石階上看星星……”楊錡看着她溫柔地一笑,“還有,我知道你喜歡我。”
“我……我……”盼兒頓時羞紅了臉,垂首囁嚅,“盼兒自知卑微,從不敢有非分之想。”
楊錡拿起一塊點心餵給她吃,含笑問道:“盼兒,你願意讓我一生照顧你嗎?就像現在這樣。”
“不,不行的……”盼兒惶恐地搖頭,淚流滿面,“若是公主知道了,一定會活活打死我的……盼兒真的是怕了,就算公子現在願意護着我,待日後盼兒年老色衰,只怕就真的會死無葬身之地了……”
楊錡鄭重道:“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就絕不會讓你再受一絲委屈。”
盼兒似是有所動容,卻依舊黯然道:“可是,盼兒身份卑微,怎配侍奉公子……”
不待她說完,他的吻便如羽毛般溫柔地落在她的脣上。
“你是我楊錡喜歡的人,所以,我不許你妄自菲薄。”
盼兒癡癡地閉上眼睛,眸中盈滿淚水,不過這一次卻不是因爲痛苦,而是因爲幸福。
這一吻溫柔至極,卻又無關*。
她,願一生銘記。
待盼兒的傷勢完全康復,楊錡才重新回到御史臺辦公。白天,盼兒扮作小廝隨他一起去御史臺,晚上再與他一起回家,二人同行同止、形影不離,比之往日更添幾分親密。此後一生,楊錡都沒有再踏入太華公主房間半步,而靈曦也沒有再爲難盼兒,只覺得自己格外可悲,日益消沉下去,漸漸地竟連那些美少年都沒有心情召見了。
秦菀青才一過門就備受冷落,心中卻並無怨尤,因爲,身爲“青蔓殺手”精英中的精英,她嫁給楊錡其實別有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