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武寧澤身子一震,甚至都忘記了自己仍尷尬地置身於長官的暴怒之下,一瞬間,彷彿又回到了那個陽光明媚的夏日午後,他仍是閒居於迴心院的從九品小官,獨自悠然立於小窗之下,看驕陽在花樹的枝椏間投下一塊塊遊移不定的光影,天空中有縷縷白雲飄動。清風徐徐吹過,挾着夏日庭院中馥郁的花草香,一個粉衫鬟髻的嬌俏女孩兒從滿園鳥語花香中走來,身姿輕盈,笑靨如花,仰起小臉兒甜甜地喚他:“小武哥哥!”
那是他生命裡最美的記憶,如今想來竟已有些恍惚。
“小武哥哥……小武哥哥……”紫芝哽咽着輕喚,提起裙裾快步跑到他身邊,匆忙間幾乎被地上的殘雪滑倒,見他咳嗽得厲害,忙蹲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語氣焦急而關切,“小武哥哥,你怎麼了?是生病了嗎?”
“哪兒來的小丫頭?如此不懂規矩!”那胖宦官不悅地皺起了眉,揹着手,斜着眼睛冷睨着地上一蹲一跪的兩個人,一臉橫肉都變得猙獰起來,“走開走開!這裡沒你的事,若是膽敢打擾本官教訓下人,少不得要送你去宮正司吃板子!”
“放肆!”然而他話音剛落,就聽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此時李琦也已走到他近前,冷冷道:“你給我看清楚了,這位是本王的裴孺人,豈容你一個小小奴才隨便呵斥?”
“盛……盛王殿下?”胖宦官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此時再一打量那蹲在地上的女孩兒,這才發現她雖然衣着素淡,但其穿戴的衣裙首飾無一不是質地極佳、做工精良的上品,顯然並非尋常宮人。他一邊暗罵自己眼拙,一邊誠惶誠恐地跪下來叩頭請罪,顫聲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人當真是瞎了狗眼,竟然一時糊塗衝撞了孺人娘子,真是該死,真是該死……”
李琦只是厭惡地瞥了他一眼,並沒有再說話。
“紫芝,好久不見……”武寧澤對面前的女孩兒虛弱地笑了笑,目光中依稀帶着驚喜,然而甫一開口,便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你與盛王殿下的事我都聽說了,咳咳……是個好歸宿,恭喜你……如今,我也該改口喚你一聲‘裴娘子’了。”
顯然是病得很重,武寧澤咳嗽的時候,消瘦的臉頰上泛起一陣陣病態的潮紅。紫芝凝視着他,心中只覺一陣酸楚,扭過頭去狠狠瞪着那跪伏在地的胖宦官,幾滴淚水從眼角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質問道:“你是什麼人,難道就沒有一點同情心麼?他都病成這樣了,你幹嘛還這麼欺負他?”
那胖宦官不敢怠慢,連忙膝行幾步挪到她面前,討好地磕了個頭,賠着笑臉道:“裴娘子息怒,小人是掖庭局的從九品監作陳維,管理這些雜役下人乃是職責所在,並非有意爲難……”
“陳監作?”紫芝氣憤地冷哼了一聲,想起自己初入宮時在掖庭局的遭遇,一雙小手緊緊攥成了拳頭,“哼,你們掖庭局的人都是這個樣子,狐假虎威,動不動就下狠手打人、濫用私刑,你們眼裡還有沒有宮規和王法?”
陳維哪裡敢爭辯,只得唯唯諾諾道:“是,孺人教訓的是。小人知錯了,日後定當好好做事,善待手下的雜役下人。”
紫芝扶武寧澤站起身來,又恨恨地瞪了陳維一眼,這才發覺面前的這位胖宦官似乎有些眼熟——原來,此人正是當年收了錢把她調離掖庭局的那位掖庭丞,只是不知爲何,這幾年他非但沒有升官,反而還降職成了最末一等的從九品監作。武寧澤原本也是從九品的官員,如今卻被他口口聲聲地稱爲“雜役下人”,肆意打罵,可見其處境是如何艱難。
想到此處,紫芝心裡又是一陣難過,用手輕輕擦去眼角淚痕,眼圈兒卻仍是紅紅的。李琦知道她與這位“小武哥哥”必是有話要說,於是轉身向別處走去,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陳維,淡淡道:“你,跟我過來一下。”
“是。”陳維立刻爬了起來,扭了扭肥胖如豬的身子,一臉諂媚地跟了過去。
紫芝扶着武寧澤在一旁的石階上坐下,關切地問:“小武哥哥,你怎麼病得這麼重,有沒有請醫師來給你看看啊?”
武寧澤又掩口咳嗽了幾聲,微微笑道:“一點頑疾,不礙事的。”
“這怎麼行?”紫芝急得直跺腳,見他身上所穿的已不是從前的九品公服,不禁疑惑地問,“小武哥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前些天我叫人到宮裡去尋你,他們也說找不到。你不是在迴心院做官麼,現在怎麼……”
“此事說來話長。”武寧澤輕輕一笑,似是想把此中辛酸一語帶過,“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去年千秋節的壽宴上,梅妃江氏忤逆陛下後被貶爲才人,遣往回心院思過,我們這些人受了池魚之殃罷了。倒是你,如今過得怎麼樣,盛王殿下待你好嗎?”
“嗯,殿下待我很好。”紫芝有些赧然地點了點頭,心思卻全沒放在自己身上,當即道出心中疑惑,“小武哥哥,我還是不明白,你只是冷宮中的一個主事而已,江才人觸怒了陛下,與你又有什麼關係呢?”
“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冷宮中的差事其實並不好當,廢妃們出了一丁點兒的差錯,我們就要擔上殺頭的大罪。”武寧澤微微苦笑,講述事情的始末時語氣卻頗爲平靜,“從衆妃之首一下子被貶爲最末一等的才人,江氏如何能甘心?有一天晚上,她趁人不備便悄悄逃出冷宮,私自去蓬萊殿求見陛下。江才人貌美如花,又能言善道,陛下以前就十分寵愛她,那日一見之下難免起了興致,當晚便留她侍寢。只不過,次日一早陛下仍命人將她送回冷宮,並沒有恢復她的封號,只是私下賜了一斛珍珠聊作補償。”
紫芝已經隱隱有些明白,不禁插了一句:“江才人何等驕傲,陛下此番做法,在她看來幾乎無異於羞辱……”
“是啊。”武寧澤點了點頭,繼續說,“江才人非但沒有領受賞賜,還作了一首詩託人轉呈給陛下,後來這詩被人譜成曲子在宮中傳唱,名曰《一斛珠》。太真娘子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甚至拒絕爲陛下侍寢。陛下無奈,爲了使太真娘子消氣,只得以‘看守不周’之名將江才人身邊的兩名內侍賜死,而我身爲迴心院主事,也以瀆職之罪被杖責,削去官職後逐出迴心院,如今在掖庭局的管轄下做了個灑掃的雜役。”
聽到“杖責”二字,紫芝眼圈兒又是一紅,幾乎不敢想象這段日子他是怎麼挺過來的。她揉了揉眼睛,強忍住淚意道:“小武哥哥,宮裡的日子實在不好過,不如……我去跟盛王殿下說說,以後你就去我們府上做事吧,也算是給我添個幫手。”
武寧澤略一思索,便搖頭道:“內侍調動並非小事,你如今初入王府,若是因爲我的事給盛王殿下添了麻煩,只怕不利於你日後在王府立足。”
見他此時仍是一心爲她考慮,紫芝心中沒來由地一暖,語氣更加篤定:“沒關係,就算殿下不答應,我也是要盡力一試的。更何況,殿下一向待我極好,我相信他一定會幫我這個忙的。”
武寧澤悽然一笑,又蹙眉咳嗽了幾聲,語氣中頗有自傷之意:“像我這樣的殘病之身,如今已與廢人無異,還能指望着去外面謀一個好前程麼?倒不如就待在宮裡熬日子,打發了這一生也就是了。紫芝,我只是不想成爲你的拖累。”
紫芝驚訝地看着他,半晌,才起身走到路旁的灌木叢下,從積雪裡拔出一根枯黃的野草,遞到他手中說:“小武哥哥,你還記得嗎?那年阿秀替我喝下尚宮大人的毒酒,吐血而亡,我當時嚇壞了,以爲自己也逃不過那樣的下場,那時候你對我說:‘紫芝,堅強些。你看,昨夜一場疾風驟雨,夾竹桃就被吹落了大半。可是,那石縫中最不起眼的野草,卻能頂得住風刀霜劍,歲歲枯榮輪轉,始終生生不息。’這幾年我一直記着你的這句話,做一株深宮中最不起眼的野草,縱然被漠視、被踐踏,也要在來年春天重新破土而出——這,纔是生命的尊嚴!”
她的目光清澄而堅定,不同於往日裡的柔弱。或許是在那樣強勢的男人身邊的緣故吧……武寧澤想,儘管她的容顏依舊稚嫩,可那樣隱忍而決絕的眼神中,已隱約有了連男子都不可企及的堅強。
“紫芝,你說得對。”武寧澤微笑頷首,把那一根枯草鄭重地收在懷中,如三年前那樣自信而篤定地對她說,“我們會一直活着,而且,會活得比任何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