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鼻將軍引着一衆唐人走進中軍大帳,向登裡可汗施禮道:“可汗,雍王殿下到了。”
登裡可汗看起來不過三十許的年紀,身形魁梧,容貌英偉,通身上下一股逼人的氣勢,就這樣大馬金刀地坐在帳中,同樣威武的車鼻和他比起來竟似是一隻空有一身蠻力的大猩猩。見大唐所謂的天下兵馬大元帥雍王不過是個未及弱冠的文弱少年,登裡可汗脣角不禁溢出一絲輕蔑的笑,與身側的阿史那圓圓又一起喝了杯酒,這才漫不經心地開口道:“貴客遠道而來,倒是我們有失遠迎了,雍王賢侄莫要見怪纔是。”
雍王李適禮貌地向他拱手一揖,含笑道:“見過可汗。”
登裡可汗微微一笑,語氣卻是森冷:“雍王生長於天.朝上國、禮儀之邦,自是通曉禮數的,爲何見了我卻不行拜舞之禮?”
此言一出,雍王身邊的僚屬俱是一驚——拜舞乃是正式場合下臣子覲見君主最隆重的一種禮節,雍王身爲天子長子,隱有儲君之尊,若向登裡可汗行拜舞之禮,豈不是將大唐置於回紇屬國的地位?大唐親王主動前來拜會,登裡可汗不起身相迎也就罷了,居然還提出如此過分的要求,真是囂張!見雍王面露尷尬之色,左廂兵馬使藥子昂立刻站出來對登裡可汗道:“雍王殿下並非回紇臣子,自然不必向可汗行拜舞之禮。”
“是麼?”登裡可汗脣角的笑意更冷,轉而問身邊的阿史那圓圓,“圓圓,你精通漢學,以前又在長安住過一陣子,可知曉這中原禮儀其中的門道麼?”
阿史那圓圓正自出神,聞言忙笑道:“我不過是個婦道人家,哪裡懂得這樣的大事呢?”
登裡可汗並未發現她的異樣,笑了笑並不在意,一雙冰冷的眸子只是逼視着雍王李適。阿史那圓圓的目光卻越過雍王落在李琦身上,儘管多年未見,儘管此時的他易容後打扮得毫不起眼,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就像少年時在吐蕃洪濟城外,她在夜色中的千軍萬馬一眼認出他一樣。女人總是會對自己喜歡過的人有一種格外敏銳的洞察力,就算他的身份、衣飾、容貌都改變得面目全非,她也依然認得那雙深邃而明亮的眼睛。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的心又如少女般輕輕顫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爲何要易容改裝混在雍王身邊的將士之中,只覺得年歲漸長之後,他的氣質愈加清貴高華,無論站在哪裡都是那麼卓然出塵,讓人心生傾慕卻又不敢直視。
李琦並不知道自己已被看穿身份,見阿史那圓圓氣色潤澤、容顏光豔猶勝往昔,便知她如今在登裡可汗身邊定然過得不錯,心裡當真爲她高興。車鼻將軍見雍王始終不肯下拜,心中不悅,冷着臉走到藥子昂面前與他爭辯起來:“昔日毗伽闕可汗發兵助唐收復兩京時,貴國皇帝曾以廣平王的身份與我們可汗結爲兄弟,如此說來,可汗也算是雍王殿下的叔父,如何受不得這拜舞之禮?”
藥子昂也不是性情軟弱之輩,冷笑一聲,寸步不讓:“將軍此言差矣!雍王殿下乃是天子長子,我大唐未來的儲君,如今又任天下兵馬大元帥之職統御千軍,身份自是貴不可言,自古以來,焉有漢家儲君向別國可汗行拜舞之禮的道理?況且上皇與先帝先後駕崩,殿下孝期未滿,不宜舞蹈。”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脣槍舌劍,爭執不休。車鼻將軍固然蠻橫,到底只是個習武的粗人,鬥起嘴來哪裡是飽讀經史的唐人官員的對手,眼見自己漸漸落了下風,惱羞成怒之下再不耐煩與藥子昂廢話,大喝一聲道:“雍王殿下年少仁懦,縱容手下官員在可汗面前無禮,今日既是在回紇大營,我車鼻少不得要替殿下好好管教一下手下人!來人,先把這豎子拖下去狠狠抽一頓鞭子再說!”
“是!”兩名回紇士兵抱拳領命,立刻上前捉拿藥子昂。
李適登時臉色一沉,怒道:“車鼻將軍,你這是要做什麼?”
車鼻卻不理他,只揮揮手示意士兵趕快把藥子昂拖出去行刑,片刻後帳外就傳來鞭子抽打皮肉的噼啪響聲,以及藥子昂悽慘無比的呼痛聲。雍王身邊的一衆將士皆憤怒不已,然而畢竟寡不敵衆,入營前兵刃又盡被收繳,此時無人敢輕舉妄動。登裡可汗只是微微含笑看着這一幕,自斟自飲,不發一言。
心知回紇人就是要給年輕的雍王一個下馬威,紫芝竭力忍住心中怒火,定了定神,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早就聽聞草原上的男兒最是古道熱腸,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可汗與車鼻將軍熱心爲雍王殿下教訓下屬,殿下自然是領情的。只是刑賞皆應有度,敢問可汗和將軍,藥中丞的鞭刑是要打多少?”
車鼻哪裡會把這個身形瘦小的宦官放在眼裡,隨便大手一揮:“先打一百鞭再說!”
紫芝神色淡然,轉而對雍王恭敬地深揖一禮:“請殿下准許臣等出去觀刑,今後也好時刻警醒,不敢再步藥中丞的後塵。”
李適不知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只得點頭應允。紫芝引着其餘幾位屬官和唐軍將士出了營帳,不一會兒又轉了回來。車鼻輕蔑地瞥了他們一眼,冷哼道:“看完了?以後可得記住教訓!那姓藥的小子若還是不服,別怪我直接打殺了他!”
紫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神色忽地一肅:“藥中丞一心護主,情急之下與將軍有了口角的確該罰。可將軍不待可汗下令就擅自對別國使臣動刑,一則是漠視可汗天威,二則也是對我雍王殿下不敬,卻不知依照你們回紇的規矩,將軍該罰多少鞭?”
“你……”車鼻一時語塞,恨不得立刻把這個可惡的宦官也拖出去狠狠打一頓。
紫芝向登裡可汗微微躬身,微笑着問:“可汗,您覺得呢?”
登裡可汗彷彿此刻才注意到她,用玩味的目光打量着這個清瘦俊雅的宦官,良久才緩緩道:“聽說你們漢人有一句古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如今燕國的史朝義悍然發兵,我們回紇可以助你們唐軍平叛,也可以幫史朝義再多奪掠幾座城池,反正最後都少不了我們的好處。可你們不一樣,若沒有回紇大軍相助,僅靠疲弱的唐軍就想擊退叛逆、收復東京洛陽,簡直是做夢!你說我們回紇是恃強凌弱也好,蠻不講理也罷,反正今日車鼻將軍打得了藥中丞,你們卻休想動我手下的人一下!”
衆人皆被他冷厲的語氣一驚,車鼻則感動得只想立刻跪下來向可汗表一番忠心。
紫芝卻面不改色,朗聲應道:“可汗說的是,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然則大唐與回紇,誰是皮誰是毛,一時卻也難說。大唐立國百餘年,儘管屢遭變故,卻依然根基深厚,不是史朝義那種軾父篡位的跳樑小醜能輕易撼動的。可汗若執意要與此逆賊結盟,固然能得一時之利,卻樹了強敵又失民心,遺禍後世,殃及子孫。可汗是爽快人,素來不談道義,只論成王敗寇、弱肉強食,裴某便也不與您說什麼場面話了。雍王殿下麾下十萬大軍已駐紮陝州,僕固懷恩將軍及諸道節度使也率軍即刻趕到,而可汗此番帶往中原的兵力又有多少?可汗熱心助我大唐平叛,我大唐自然願與回紇結永世之好,如若不然,我朝皇帝陛下也不會坐視臣子受辱於敵*前!”
“說得好!”登裡可汗撫掌大笑,眸中卻滿是嘲諷,“可是,如今你們還走得出去麼?”
雍王及手下的屬官將士皆是一驚,看着營帳內外劍拔弩張的回紇人,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紫芝卻只是從容一笑:“只要援軍趕來,可汗自然留不住我們。”
“援軍?”登裡可汗笑得愈加歡暢,四下裡看看,“援軍在哪裡,莫非還在河對岸麼?”
紫芝笑而不答。登裡可汗只當她是在虛張聲勢,纔想再譏諷她幾句,卻見一名回紇士兵足底生風般衝進營帳,氣喘吁吁地稟道:“可汗,不好了!唐軍四萬精銳騎兵已橫渡黃河向這裡進發,後面……後面似乎還有……”
“什麼?”登裡可汗霎時變了臉色,眼中盡是不可置信。
紫芝溫文有禮地笑道:“可汗放心,這四萬精銳只是來迎接雍王殿下回營的,倘若這些還不夠……”
登裡可汗騰地站起身來,怒道:“你想怎樣?”
紫芝毫不畏懼地仰首與他對視,微笑道:“我不想怎樣,只是忽然想起兵書中的一句話: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故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說罷向登裡可汗一拱手,“告辭!”
雍王李適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向登裡可汗禮貌地道了聲別,當即帶着衆人灑然離去。
登裡可汗咬着牙目送那一行人闊步走出營帳,滿腔怒火幾乎要把整個人燒成灰燼,握緊拳頭往几案上狠狠一砸,案上的杯盤碟盞盡被震得一跳。阿史那圓圓忙握住他的手,柔聲勸道:“可汗息怒。若實在看不慣唐人此番行徑,按兵不動也就是了,等燕國史朝義的大軍一路殺來,還怕他們唐人不跪着求您發兵相助麼?”
登裡可汗無力地嘆了口氣,搖頭道:“事到如今,我想不發兵助唐也不成了。你且想想看,咱們辛辛苦苦從回紇一路趕來,若就這樣空着手回去,可如何向將士們交代?”
阿史那圓圓秀眉微蹙,沉吟道:“旁人倒也沒什麼,只是那個伶牙俐齒的宦官着實可恨,可汗可要派人去查查他的底細?”
登裡可汗輕蔑地擺擺手:“一個閹人而已,不足爲懼。”
阿史那圓圓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只默默地望着營帳外格外清澄高遠的天空,一時竟微微有些恍惚。有些人,或許這一生都再無緣相見了吧?從今以後,若能真的徹底把他忘記,那該有多好……再回過神時,登裡可汗已經喚了她好幾遍,疑惑道:“圓圓,你今天怎麼魂不守舍的?”
阿史那圓圓怔了一下,隨即又綻開了甜美如常的笑容,拿起酒壺替夫君斟了一杯,殷勤道:“不要再想那些煩心事了,來,我陪可汗再喝幾杯!”
“好,還是圓圓最知我心!”
登裡可汗笑着接過酒杯,豪爽地一飲而盡,只見身邊的女子神色從容如常,彷彿她適才那一刻的黯然神傷,不過是他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