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滄瀾,房間的燭火透了出來,蘇牧高瘦的影子堪堪遮擋着滿臉不甘的徐三斤。
“既然不要賞銀,我倒想知道,你想要什麼?”
看着蘇牧少爺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徐三斤也鼓起了用起來,他本想說要讀書,可想了想,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郎,說到底還是要被欺負,不如習武吧!
“少爺,三斤想練武,想當一條好漢子!”
“嗯,有想法,窮文富武,練武可是個花錢的事兒,你的算盤打得不錯嘛,呵呵,先下去歇息吧。”蘇牧擺了擺手,徐三斤卻不願就此離去。
“少爺是答應了?”
“呵,回去吧。”
蘇牧不置可否,轉身入房,關上了門。
徐三斤沉思了片刻,面容露出堅毅的神色,縮了縮脖子,坐在了門檻邊上,屁股一着地,疼得呲牙咧嘴,但睏倦如潮水一般涌上來,很快便睡着了。
蘇牧回到書桌前,提筆想寫些什麼,但最終又將筆輕輕擱下,擡起左首的書本,抽出了一張紙條來,放到燭火上點燃。
火舌很快就包裹慢慢捲曲的紙條,上面依稀看到幾個字:“宋知晉,思凡樓...”
那是下午的時候,兄長蘇瑜的親信遞過來的條子,本想提醒一下蘇牧,讓他避開宋趙兩家的人,免得再引發不必要的衝突。
看着紙條慢慢燃盡,蘇牧若有所思,摸了摸下巴自語道:“什麼最貴?人才啊!”
簡單整理了一下書桌之後,蘇牧又抽出一張大紙,鋪開來,在末尾處簽了名,畫了個花押,這才吹熄了燭火,歇息去了。
漏斷人初靜,缺月掛疏桐,一夜無話,待得東方微亮,徐三斤感覺到有人在搖晃自己,這才悠悠醒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宜嗔宜喜的小臉,頭上還纏着綁帶,不就是蘇慕少爺的通房小丫頭彩兒麼!
“喂喂喂,恁地睡得跟個死豬也似,少爺都出門了!你這鼻青臉腫的又是怎麼回事,少爺吩咐過了,讓你去找大管家呢!”
徐三斤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吃力地爬了起來,繼而有些失望地輕聲道:“少爺...出去了麼...”
他也沒想到,自己拼死守住了秘密,還成功逃跑回來,甚至拒絕了三十兩賞銀,在房門外守了大半夜,卻終究沒能打動少爺。
他心裡也明白,想要培養一個真正的武人,斷不是三十兩銀子能夠辦得到的事情,自己不過是個蘇府最下等的小廝,想法卻是有些異想天開了。
“唉...”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徐三斤拍了拍屁股,打算離開,心裡還盤算着,能不能再找少爺討個情,不能練武,那三十兩賞銀到底還作不作數。
此時彩兒卻從房中走出來,喊住了徐三斤。
“喂喂喂,你就走了?少爺吩咐過了,讓我把這份東西交給你。”
徐三斤微微一愕,佝僂着身子走過來,將那張紙接了過來,他識字不多,但自己的名字還是會認懂寫,一些基本的文字還是讀的通,況且,這份東西他一眼便認得出來。
因爲,那是他的奴契!
奴契擡頭便是他的本名,不是別人口中的徐三斤,而是父親取的正名:徐寧!
契約下面有蘇牧少爺的簽名和花押,並蓋上了蘇府的印章,這個印章和簽名,讓這張紙變得沉甸甸的,以致於徐三斤全身都顫抖了起來。
“徐寧...徐寧...徐寧...哈哈哈哈!”
他笑着笑着,眼淚便涌了出來,而後朝着蘇牧的房間跪了下來,把門口的彩兒給嚇了一跳,心裡尋思着,少爺不會是把這徐三斤賣去當軍奴了吧?瞧着整個人都跟瘋了也似...
徐三斤雙手平放於地,正想磕頭,但想了想,又站了起來,將那份奴契收入懷中,緩緩站了起來,伸了伸懶腰,朝彩兒笑着道:“謝啦!”
“徐三斤,你今日發什麼瘋?”彩兒不解地問道。
徐三斤嘿嘿一笑,朝彩兒抱拳道:“小彩兒,我不再是徐三斤了,以後叫我徐寧!”
看着這個自稱徐寧的男人轉身離開,彩兒怔怔地呆了許久,第一次覺得徐三斤的笑容也可以這麼的乾淨,他的腰可以挺得這麼直,第一次覺得他...不像小廝的樣子。
她在府中讀過蒙學,又是在蘇府長大的丫鬟,對蘇府的規矩也清楚,自然知道徐三斤和徐寧之間的區別,能夠用回本名,那就意味着,以後不再是奴僕之身了!
徐寧只是回去簡單整理了一下,雖然此時是五月,但他還是將過年才穿的一件短打衣服換上,而後朝大管事的院子走去。
他並不知道,徐寧二字代表着什麼,也無法將徐寧二字與不久的將來,梁山一百單八將之中的金槍手徐寧聯繫在一起,更無法知曉,在未上梁山之前,徐寧還是八十萬禁軍教頭之一!
此時他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要練武!”
徐寧與老管事張昭和商議練武的相關事宜之時,那個給予他自由的男人,正在街道對面的包子鋪裡,教陸青花製作煎餅裹子呢。
能夠最快拉近兩個人距離的,莫過於擁有一個共同的秘密,自從經歷了河灘上那一夜之後,兩人便更加熟悉起來,且不管這份熟悉之中存在多少尷尬,總之連陸老漢都覺得,蘇牧來串門,是合情合理的。
在這個禮法森嚴的年代,許多年輕人直到洞房花燭夜才能第一次見面,而蘇牧與陸青花正是男未婚女未嫁,如此正大光明的往來,其中有些意味,是值得尋味的了。
陸老漢對此自然是樂見其成的,家裡頭有個老姑娘,終究是件讓人頭疼的事情,以前總覺得蘇牧高不可攀,又覺得他品行不良,但想了想,自家丫頭雖然姿容尚可,畢竟年紀大了些,又有什麼能夠讓蘇家公子覬覦垂涎的?
再者,經過這段時間的考察,他自覺這蘇家公子也並未如傳言之中那般不堪,二人雖然刻意避免,但有些跡象,到底還是逃不過老人家的法眼。
如此想着,陸老漢笑得一張老臉跟綻放的菊花一般,叫賣地更加賣力:“煎餅裹子咯~!新鮮出爐的煎餅裹子!”
這煎餅裹子味道確實不錯,也有人抱着嚐鮮的心態,買了吃過之後,便成爲了常客,其中一位常客,此時便坐着標誌性的牛車,緩緩停在了攤子前面。
“陳公,還是老樣子?煎餅裹子?”
陳公望呵呵一笑,下了車來,下意識朝攤子後面的院子望了一眼,而後朝陸老漢說道:“老夫...是過來尋蘇牧公子的...”
陸老漢微微一愕,但很快便恢復如常,嘿嘿笑道:“原是如此啊,蘇公子正在小院裡,老漢這就引了陳公進去!”
陳公望微微擺手道:“無妨的,你看着攤子吧,老夫自己進去便是。”
未等陸老漢發話,陳公望已經擡腳往後面走,三兩步之後,突然又轉回來,自己拿了一個煎餅裹子,朝陸老漢和煦一笑。
蘇牧正在優哉遊哉地看着陸青花,後者正在嘗試製作煎餅裹子,蘇牧看着她那成熟豐腴的背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齷蹉的東西,陸青花似乎能夠感受到他那熾烈的目光,但只是羞紅着臉,卻不敢回頭,口中喃喃着些什麼罵人的話。
見得陳公望進來,蘇牧不由覺得掃興,但還是起身問禮,撇開對方的身份地位不談,人作爲長輩,他該做的禮數還是要做足的。
見得陳公望進來,陸青花如蒙大赦,連忙告退,想要將空間留給陳公望和蘇牧,雖然她不是蘇牧的奴婢,也不是陳公望的下人,但在此二人面前,總覺得自己太過卑微,況且,她實在受夠了蘇牧肆無忌憚看她背影的可恥行徑,哼!
然而陳公望卻挽留道:“青花姑娘無需迴避,老夫此來,卻是...卻是跟二位商量些事情的...”
他到底是文壇的耆宿,按說不該屈尊紆貴來到此處,還放低了姿態語氣,但身負趙宋兩家所託,他就不能不這樣做了。
且說宋知晉本以爲大局在握,豈知徐寧居然耍了小詭計,將看守打昏,逃了回去,宋知晉算盤落空,又被趙鸞兒一通數落,無奈之下,只能到陳公望這裡來,希望陳公望能夠出面斡旋調和,讓蘇牧主動澄清謠言,還趙鸞兒一個清白的名聲。
按說他趙家悔婚在先,趙鸞兒爲了報復,又命人羞辱陸青花,反被蘇牧嚇得魂不附體,宋知晉也是連蘇牧的人都沒見着,就在桃園詩會上吃了癟,兩家早已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想要蘇牧出面主動澄清謠言,那是困難之極的一件事了。
可蘇家畢竟是商賈之家,所謂在商言利,在商人眼中,沒有談不攏的生意,只有不滿意的籌碼罷了。
然而就算他趙宋二家能夠提供足夠大的籌碼,讓蘇牧出面澄清謠言,也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別人就會這般輕易相信了嗎?
與陳公望商議了一番之後,事情也便有了着落,這也是他讓陸青花留下來的理由了。
若說事發當日,蘇牧並未在場,而是與陸青花人約黃昏後,所謂護院施暴,蘇牧護花,反過來糟蹋趙鸞兒之事,根本就是捕風捉影空穴來風,這可信度便高很多了。
再者,只要蘇牧點頭,蘇府的人不再四處散播,以趙宋兩家的人力財力,想要將輿論平息下來,也就容易很多了。
陳公望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腆着老臉說完這些的,不過看着蘇牧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也知道,蘇牧聽懂了他的話,而陸青花深埋着頭,似乎也在考慮這個建議。
院子就這般變得安靜而詭異,只剩下炭火燒着肉片,發出茲茲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