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的八月,天氣開始變得涼爽,牧民們已經開始積攢過冬的牧草,而高慕俠和雪貂衛的人,終於護衛着耶律淳,回到了上京城。
成功抵禦了女真大軍,上京城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勝利,他們擊敗了天下無敵的女真人,但卻也慘烈到了極點。
大監國蘇牧重傷未愈,無法迎接,蕭德妃協同城中一干勳貴,將耶律淳迎回了上京,隨後改上京爲天聖城,改年號繼聖,史稱後遼。
雖然中箭頗多,身上又全都是刀槍之傷,但蘇牧常年習武,未有一天間斷,又有神奇內功護體,帶着喬道清的療傷聖藥,傷勢早已沒了大礙。
他只是不想見耶律淳罷了。
即便耶律淳被推上帝位,真正當家做主的仍舊是蕭德妃,她在上京防禦戰之中獲得了極高的人望,坐鎮上京城已經沒有太大的風險,又與蘇牧達成了協議,不日將讓耶律淳頒下國書,與大焱延續兄弟之邦的情誼。
至於燕雲十六州和大定府,即便他們有這個膽子,也沒有能力向大焱討要。
女真雖然被擊敗,但他們在遼東有着極其深厚的底蘊,一旦捲土重來,非但上京,連同大定府都是他們的首要目標,所以蕭德妃非但不敢討要大定府,反而要跟大焱結成攻守同盟,否則很難再抵禦女真的下一次攻伐。
种師道和童貫終究沒有讓事態失控,郭藥師也只是據守西面,放棄了攻打西京大同府,西夏党項人正式入局,收縮到大同府內,重兵防禦。
對於他們而言,能夠拿下大同府以及遼國西北的疆域,又沒經歷什麼大戰,根本就是撿了個大便宜,無論李乾順還是李良輔,睡覺都要笑出聲來了。
在這樣的局勢之下,四方人馬陷入了詭異的平靜,北方大地竟然得到了休養生息的機會。
無論是蠢蠢欲動的党項人,還是抓緊時間舔舐傷口的女真,亦或是加速恢復國力,四處尋求支援的後遼,都默契十足地選擇了蟄伏壯大。
而大定府的童貫,終於收到了汴京城的命令,結果並沒有太過出乎意料。
大軍仍舊留守各地,朝廷會派遣文官接管,開始對這些地方展開鞏固和治理。
也就是說,大焱終究還是忍不住誘惑,接下了大定府這個燙手山芋,而北伐軍的諸多將帥,不日將班師回朝,接受封賞。
由此,北方戰事暫告一個段落,後遼仍舊苟延殘喘,極速崛起的女真遭遇到了遏制,党項人卻趁機冒頭,而大焱則收穫滿滿,卻因此消耗了巨大的國力,表面風光之下,後方卻已是彈盡糧絕。
看似風雨飄搖,隨時可能再度爆發戰爭的北方大地,卻因爲各方勢力不可名言的內部憂患,保持着詭異的和平狀態,只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下一波戰爭,決定天下共主的大戰,應該在不久的某天,就會再度爆發。
蘇牧沒有留在天聖城繼續當大監國的意思,經歷此戰,整個天聖城早已被大焱的情報軍隊滲透到每一個角落,蕭德妃即便狡猾如狐,也攪不起多大的風浪,只能唯大焱馬首是瞻。
看似四方爭霸,實則仍舊是三國鼎立,只是後遼成爲了大焱的“附庸”,再難出頭。
耶律淳親自到蘇牧的府邸探望,無論是他個人的意思,還是蕭德妃的建議,都使得天聖城的百姓感到溫暖,並沒有寒了人心。
只是很快他們就收到了消息,大監國蘇牧將所有權柄都交了出來,畢竟他終究是個漢人。
許多人都感到驚詫,但細想一番,卻又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其實這天底下的秘密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都說沒有不透風的牆,但很多秘密仍舊是常人無法得知的,除非秘密的主人想讓大衆知曉。
大監國卸任之後,很多人就知曉了蘇牧的秘密,因爲在南朝,第一才子蘇牧之名,一直都被遼國那些附庸風雅的貴族們所知曉,只是他們並不確定那個蘇牧與大監國是同一個人。
直到耶律淳頒佈國書,要與大焱結定同盟,他們才突然醒悟過來,大監國應該就是那個蘇牧了。
一時間關於蘇牧的種種小道消息不脛而走,許多人感到驚愕,也有人感到憤怒,但也有人感到慶幸。
無論如何,蘇牧終究無法再繼續保持低調,也不可能再安生地呆在天聖城中。
將工作交接了一番,甄五臣等人徹底接管了天聖城的地下勢力,隱約控制着整座天聖城的要害之處,蘇牧這才安心地離開了天聖城。
臨走之時他還與蕭德妃見了一面,後者將一個盒子交給蘇牧,讓他轉贈給燕青,而後兩人又密議了一番,這才放蘇牧離開。
雖然有高慕俠作陪,又有繡衣指使軍的弟兄們護衛着,但離開天聖城的蘇牧,終究感到有些失落,便如同激情過後的內心空虛一般。
大戰過後,天聖城混亂不堪,甄五臣和高慕俠的麾下勾當們,也瘋狂伸展觸鬚,大量發展密探軍的勢力,這個由皇城司爲核心的密探軍隊,已經達到了驚人的規模。
而讓蘇牧感到驚喜又憂慮的是,這支龐大的密探軍隊極有可能會引起大焱官家的忌憚,此番回京,說不得要做些表態,否則自己性命難保。
他轉頭望了天聖城最後一眼,不得不承認心中有些失望。
因爲自己爲了守衛這座城市,幾乎連老命都豁了出去,一想到宋乾的死,他的心就堵得慌。
可現在自己要離開,卻一個送別的都沒有,任誰心裡都不可能太舒坦。
在城門口停了一會,高慕俠也不敢打擾,聽得蘇牧長嘆一聲,而後才鬱郁地輕聲道:“走吧。”
把守城門的軍士對蘇牧並不陌生,見得蘇牧的馬隊到來,這些守軍肅然起敬,慌忙放行,每個人的眼中都沒有掩飾那種既惋惜又敬佩的目光。
蘇牧朝他們友好地笑了笑,而後穿越了城門,遙望着南方的天空,終於一掃內心的陰霾。
雅綰兒和扈三娘等人,在大定府應該苦等很久了吧,如今大局已定,也該回去看看楊紅蓮和兒子楊頂天了,只是不知道大光明教如今又是怎樣的狀況。
城門外有着不少的流民,他們正在修築城池。
這是蘇牧留給蕭德妃的最後提議,以工代賑,將四面八方涌來的流民們都收入天聖城,以擴充人力,但不能平白給他們飯吃,而是將他們招募爲雜役和工匠,讓他們修繕城牆,其中體壯者還可以充入軍伍之中。
得益於此,估摸着不久之後,天聖城就會煥發勃勃生機,展現出不一樣的風貌了。
看着這些,蘇牧終於笑了笑,一夾馬腹,緩行起來。
前頭有不少光屁股的幼童在玩耍,遼人天生兇蠻,這些熊孩子也不像南朝小孩那般安靜,讀書的年紀沒有學堂,只能四處打鬧。
一羣熊孩子用木棍追追打打,差點就撞上了蘇牧的馬匹,蘇牧猛勒馬繮,才收住了馬蹄。
那孩子並沒有被嚇倒,反而興奮地爬起來,眼露金光,就要去摸蘇牧的大馬。
“小心踢你!”
蘇牧用契丹話笑罵了一句,那小孩卻嘿嘿一笑,露出缺門牙的“狗洞”,挺起胸脯來,用木棍指着那大馬,漏風地喊道:“等我長大了,也要騎這樣的大馬!”
他顯然是這羣孩子的孩子王,身後一羣孩子都將一些破布破皮毛披掛在身上,手裡的“兵器”也不大一樣,顯然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似乎受到他的感染,其他小孩也大膽地上前來,想要摸一摸蘇牧的栗色大馬。
這匹駿馬是從女真人手裡繳獲的,本是一匹暴烈的野馬,卻被蘇牧給馴服了,雖然有些焦躁不安,但有蘇牧按住馬頭,只是不耐煩地踏着蹄子噴響鼻,並沒有要踢人的意思。
見得這些小孩如此膽大,蘇牧也有些莞爾,正打算趕走這些小孩繼續上路,卻發現有一個小孩怯生生地躲在後頭,並沒有上前來摻和。
那小孩雖然衣衫破爛,長髮遮面,但身子嬌小,一看便知是個女孩子,尋常男孩子會像其他孩子一樣不穿衣服,只有她穿着破爛的上衣。
蘇牧看着這個被冷落的小女孩,又看到她胳膊和小腿上有瘀傷,便知她應該是被這羣孩子欺負了,頓時心裡有些不忍,便走到了小女孩的前面來。
那孩子王見得蘇牧主動找小女孩,果然臉色不悅,其他小孩也是有些氣憤。
那小女孩見得蘇牧過來,下意識就要躲開,可當她擡頭看到蘇牧的臉之時,卻驚愕地睜大了清澈如泉的大眼睛,張大了嘴巴,再也沒有後退。
天氣已經有些涼爽,她還流着鼻涕,當她擡頭的那一瞬間,蘇牧的心裡也是突然發緊。
因爲她的頭髮向兩邊分開,露出那張怯生生的小臉,臉上用野花那紅色的汁液,塗了兩道紋路。
她顯然是在扮演蘇牧的角色,難怪見到蘇牧本尊,會如此的驚奇。
孩子王此時似乎也醒悟過來,與其他孩子下意識就散開了,若非他們心裡對蘇牧有敵意,或許也不會欺負那個裝扮蘇牧的小女孩吧。
又或者小女孩根本就不是自願裝扮蘇牧,只是因爲孩子王們需要一個被欺負的角色,才強迫她扮演蘇牧的。
不過蘇牧從這小女孩的眼神之中,卻看到了一種東西,那是仰望自己心中大英雄之時,纔會有的敬意,彷彿看到了夢想之中的偶像一般。
蘇牧取出一塊絹帕,蹲下來替小女孩將臉擦乾淨,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朝她問道:“你爹孃呢?”
小女孩低下了頭,眼淚簌簌便落了下來。
這場大戰之中,很多人都失去了家庭,這小女孩顯然已經成爲了孤兒,否則又怎麼會被這些孩子欺負。
而且蘇牧早就注意到,這個小女孩手腕和腳踝、脖子上並沒有男孩子們身上的項圈。
北地的孩子都是“放養”,給孩子套上一個項圈或者手環腳環,就不會走丟,這個小女孩沒有,只能說明她是個流落的孤兒。
蘇牧心裡發酸,想了想,便將手裡的絹帕纏在了小女孩的手腕上,那小女孩眼淚越發大顆,只是先前是悲傷的眼淚,此時卻是歡喜的眼淚。
“想不想騎馬?”蘇牧溫柔一笑,朝小女孩問道。
那小女孩猛然一驚,但很快就驚喜地拼命點頭,蘇牧笑了笑,將小女孩抱起來,而後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