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並不是什麼天縱之才,只不過一直篤信勤能補拙,天道酬勤罷了。
記得剛入門那會兒,師父說他根骨不行,便讓他白天干活,晚上打坐。
他打坐了三年,也不明白呼吸吐納是怎麼一回事,師父似乎早已忘記了他這個弟子,就如同觀裡多了一名手腳勤快的小廝,僅此而已。
但他從未想過要放棄,他見過很多天賦異稟的同門師兄弟來來往往,看到很多人浪費了他所無法擁有的天賦,但他卻沒有自暴自棄。
他並不享受這樣的生活,甚至有時候會很痛恨,但他一直沒有放棄,因爲他就像一顆漂泊的種子,紮了根之後就再無法挪窩,倔強到固執。
他打坐了十二年,將觀裡所有的書都倒背如流,但師父從未讓他練武,直到現在,他的腰身腿腳也很是僵硬,因爲沒有從小築基,他的外家功夫實在是醜得可憐。
只是他當時還不明白,他荒廢了十二年,錯過了練武的最佳時期,沒能打下紮實的基礎,但這十二年打坐,卻爲他建造了另一座基石,煉氣的基石!
他確實沒有練武的天賦,在所有人,連同他自己都以爲師父已經放棄了他的時候,師父卻用十二年的打坐,給他硬生生鑄造了煉氣的天賦!
煉氣是一輩子的事情,當你登堂入室之後,便是日常呼吸,都是再煉氣,這需要極其強大的韌性和堅持。
他用十二年的堅持,來證明自己擁有煉氣最關鍵,也是最需要的兩樣東西,那就是恆心和毅力。
十二年前他連呼吸吐納都沒搞懂,十二年後他仍舊一知半解,雖然說不清楚,但他每天夜裡都會照着打坐的法門,默默堅持着,而堅持了三年之後,他已經開始不再需要睡覺了。
每當夜幕降臨,他就會習慣性地打坐,漸漸進入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身子變得很虛無,感受不到外在,只剩下呼吸心跳和腦子裡的觀想。
師父說這叫入定,他只是覺得有點像睡覺,又不像睡覺,有點像…像在做着白日夢。
到了十二年後的一天,他能夠在房內打坐,如同沉睡一般,連呼吸都變得極其微弱,卻彷彿靈魂出竅,看着房外的星光月色,從師兄弟們細微的響動,就能夠“看”到他們的一舉一動,彷彿自己的靈魂正在俯瞰他們一般。
師父說這叫陰神夜遊,而他只是覺得自己終於有進步了,因爲入定只有兩個字,而陰神夜遊有四個字…
他總是比別人遲鈍,也比別人慢半拍,很多時候都後知後覺,他需要比別人更長的時間,才能想清楚一件事情。
別人做過了很快就會後悔,而他卻很少有後悔的時候,因爲他思考的時間太長,等到他打算做決定之時,事情已經變了,變得讓他打消了自己的念頭
。
就如同到了後來,別人都以爲他死在了那一戰之中,但事實上他卻只是長長睡了一覺。
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而決定要答應隱宗的要求,過來殺蘇牧這樣一個小輩,他足足思考了半年的時間。
他從不輕易給人下定論,也永遠不會憑着第一印象就將一個人給釘死,就好像他認爲喬道清專注於外道,而忽略內修,直到今日他再見喬道清,事實仍舊證明他是對的。
他也不會輕易給蘇牧下定論,但目前爲止,他還是想見一見蘇牧,至於要不要殺他,還要再看看,畢竟他並不太喜歡殺人。
不過房間中如同熟睡過去的那兩個確實除外,元泰和沈青囊讓大名府外十數萬人死傷,無論是隱宗的意思,還是他們自己的計策,都應該去死。
他的想法比較簡單一些,無外乎欠債還錢,就是這麼直來直往,因果這東西說不清道不明,他又不是大和尚,並不想鑽這樣的牛角尖。
他之所以過來見蘇牧,也是想確定一下,蘇牧到底在這幾次戰爭之中扮演着怎樣的角色,如果他發現蘇牧有哪怕這麼一次是出於私心,害得成千上百人陪葬,那麼他就不需要再等待下去了。
他雖然在最爲關鍵的時刻,得到了黑白子的出手相救,但他從來不承認自己是隱宗的人,雖然掛着一個大長老的頭銜,但他卻堅定萬分地認爲,始可汗是個該死之人。
事實上他也一直在想法子,如何才能夠殺死始可汗,可惜黑白子一心護着始可汗,而黑白子比他還要慢,所以羅澄一直在遲疑着。
在他看來,始可汗遠比沈青囊和元泰更該死萬倍,他唯一無法確定的是黑白子,因爲他還打不過黑白子,僅此而已。
但他認爲自己打得過蘇牧,所以他就過來看一看,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沒有太多的陰謀論。
他已經習慣了,於是便在院子裡頭席地而坐,開始打坐,見蘇牧只是一時的,打坐卻是一生的。
他也不敢肯定蘇牧是否會回來,他也不去看隱宗那堆積如山,關於蘇牧的種種情報,甚至於蘇牧在青樓上到底有沒有假戲真做都記錄得細緻入微的卷宗。
並非他不相信情報能夠認清一個人,浩繁如煙似海的文檔,確實能夠知微見著,從各方面綜合,給一個人下定論。
但他這些情報來源於隱宗,而蘇牧是隱宗最渴望除去之人,去相信隱宗提供的關於蘇牧的情報,難免有失偏頗,對蘇牧並不公平。
所以他並不看那些情報,他選擇自己來看一看蘇牧這個人。
時間的概念對於他來說實在很模糊,特別是入定的時候,雖然避着眼睛,但他還是聽到了院子外頭九步開外的老槐樹上,躲藏着的那對師徒,若有若無的竊竊私語
。
“他在打坐?”
“你覺得他閒着沒事幹,千里迢迢從薊州跑下來,就爲了在你家院子打打瞌睡?”
“偷襲真不管用?”
“你好歹也是武道宗師,偷襲就不覺着丟人?”
“可我是你喬道清的徒弟啊,喬道清的徒弟,偷襲能多丟人?這不是咱老喬家的傳統麼…”
“篤!”
“你用什麼打我的頭!你別打我的頭!”
“篤篤!”
“… …”
羅澄雖然閉着眼睛,但卻真真切切“看”着這對師徒,他的嗅覺聽覺以及靈感,組成了一張無形的網,能夠將方圓之內發生的細微之事“看”得一清二楚。
這種感覺很微妙,無法說清道明,那些畫面就這般出現在他的腦海之中,如同親眼所見,更如同身臨其境,彷彿他就在這對師徒的頭頂上。
“他好歹是我師兄,我一身本事都是他教的,你給老道說偷襲,不打你還打誰!”
“不然怎麼辦,就這麼走進去,跟他笑着打招呼?師伯您好啊,最近胃口還行吧?尚能飯否?”
喬道清揚起手來作勢要打,但還是忍住了,從槐樹上跳下來,按住刀柄,朝蘇牧說道。
“你打頭陣,我給你壓陣,先過去探探底。”
“你爲什麼不先去…”蘇牧不情不願地跳下樹來,輕聲抱怨道。
“我硬功夫底子不如你啊,你像瘋狗一樣,誰見了都怕,再說了,他是我師哥,我先動手難免有些不敬啊…”
“你纔像瘋狗!你全家都瘋狗!他還是我師伯呢,我就這麼合適大逆不道的角色?”
這或許是蘇牧和喬道清相識以來,廢話最多的一次,但他們卻很享受這樣的對話,就好像臨死之前,在彌補他們已經錯過的那些師徒該有的溫馨瞬間。
然而在下一刻,他們同時閉上了嘴巴,蘇牧右手握住左腰的刀柄,左手按住右腰的劍柄!
喬道清並沒有太多的動作,卻不動聲色地往前一步,只要伸手,就能夠將蘇牧護在身後。
院落外的小花園裡頭,老槐樹輕輕搖擺着枝葉,像一個幸災樂禍等着看熱鬧的老痞子。
羅澄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他們的面前。
他看着蘇牧,喬道清看着他,三個人保持着詭異的寂靜,唯有寒風在輕輕嗚咽。
三人都沒有太多的殺氣,平平淡淡,與其說要以死搏殺,不如說更像一場闊別已久的相聚。
“師兄…”
“師伯…”
喬道清和蘇牧壓抑着內心的不安,儘量保持着呼吸的平緩和聲調如常
。
他們都是同門,身上同樣有着各自的氣質,讓人無法忽視的氣質,高深莫測,很神秘,也很吸引人。
喬道清就像一條冬眠的王蛇,冰冷卻又致命,不知何時就會竄出地穴,發動攻擊。
彷彿他身邊的草地都變成了腐爛之地,散發着致命的毒氣,而他卻是微光之中一條陰魂。
而蘇牧則充滿了陽光的味道,像展翅翱翔的鷹隼,臉上的金印非但不會讓他變得陰沉,反而靜中取動,越發襯托出他的坦然,顯得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彷彿寒氣都讓他驅散,他的頭頂是青藍的天穹,身邊是蔚藍的大海。
至於羅澄,他更像一隻千年的老龜,呼吸若有若無,眼睛似睜未睜,龜背上長滿了斑駁的苔蘚,甚至有鳥雀落在上面,啄食着苔蘚,露出龜殼上古樸而神秘的刻痕。
面對喬道清和蘇牧的問候,羅澄輕輕吐出一口氣,張嘴答了一句:“好…”
只是他的嘴脣剛剛張開,蘇牧的刀劍已經出手,喬道清手捏法訣,往前用力一指,背後道劍沖天而起,他卻已經抽出腰間的雙刀,與蘇牧交錯着,撲殺向羅澄!
羅澄的外家功夫並不出色,如果不動用內力和氣力,便是尋常壯丁都能夠輕易撂倒他。
但如果他運氣使用內家功法,以他打坐大半輩子的渾厚內力,怕是站在那裡被壯漢猛擊,都不會傷及半根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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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道清和蘇牧的問候,固然是發自肺腑真心,但也不妨礙他們趁着羅澄回答之時,一口舊氣吐出,新氣未濟之時,發動突襲!
羅澄也是哭笑不得,早聽得他們在樹上討論了大半天,不是說不搞偷襲這一套嗎?
你們這是在欺負老實人啊!
雖然有些莞爾,但羅澄也不敢大意,因爲他也能夠感受到喬道清和蘇牧全力攻擊之時,那恐怖的威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