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細雨瀟瀟而落,房中燈火婀娜搖曳,陸青花咬着下脣,強忍內心的不適,而受傷的女子,則輕輕吸了一口氣,慢慢說着故事。
兩個女人獨處,討論的話題自然該是男人,而這個男人,或許連講故事的那一位,直到此刻都自覺未曾看清。
“第一次見到他,應該是在去年的秋天吧…”
名喚紅蓮的女子停下了清洗傷口的動作,微微擡起頭來,露出好看的下巴和雪白的脖頸,目光似乎透過屋頂,穿越星空,回到了那日的下午。
睦州水源充沛,更有千島之湖,只是天公不美,連續三年水患,以至於民不聊生,餓殍遍地。
這年的秋天,官道上的流民拖家帶口,如虛弱的蟻流一般在泥濘的路上緩行,想要遷徙到富庶的杭州去避難。
難民們低垂着頭,爲了節省力氣,連哭喊都不敢高聲,爲了爭搶食物,時不時會暴發爭鬥,而後引爆開來,周圍大片的人羣都加入到爭搶之中,待得勝者將食物強塞入了腹,人羣便無聲散去,地上必定會留下幾具如柴的屍首。
他們已經走了很多天,直到有一天,迎頭來了一隊車馬,上面滿載着米糧食物,而隨行之人則一律白衣黑帽的裝扮,一如濁世之中的白蓮,又似接引遊魂的冥界使者。
總之,他們帶來了生的希望。
然而很快,難民們便明白過來,他們只不過是來收人的,青壯男女和少男少女是首選,很多人爲了自救或家人,便加入了隊列,換來了白米。
“就是這個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這個小賊,那時候的他長得就很討人厭了,帶着一個缺牙的老僕人,大聲勸阻那些人,說要揭發俺們的僞善,說俺們是披着羊皮的狼,可俺們也只是想讓這些難民多一條活路罷了,這天底下從來沒有白便宜可佔,想活命,總要付出些東西的。”
“你也是白衣黑帽那羣人裡的一個?”
“嗯,俺們只是明尊派來拯救蒼生的僕人,只是那些人並沒辦法理解明尊的大義,只是一味求存罷了。”
“明尊?”陸青花反覆唸叨這個名詞,似乎想起了些什麼來,可又不太清晰,紅蓮也不想多解釋,繼續說着關於他的故事。
“俺們的弟兄已經足夠忍讓,可當時他只是一味阻攔,大放厥詞,不知誰先動的手,總之引發了衝突,而後有大隊人馬從道旁的山坡衝將下來,想將俺們都殺光,那些個苦哈哈也不知枉死了多少,這小賊也受了重創…”
“弟兄們死戰得脫,糧食雖然丟了,但也帶回來幾十個青壯,他的老僕人就這麼被踩死了,所以弟兄們便將他一起帶回來到了分舵。”
說到此處,紅蓮也是頓了頓,皺着眉頭看着陸青花,後者似乎還沉浸在故事裡,陡然驚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擦到不該擦的地方,只是訕訕。
“人各有命,大城繁華之地,是天下承平醉生夢死,俺們卻只能掙扎求生,爲了在這世道中活得更久,只能拼盡了全力去喘氣,這些青壯被帶回分舵之後,便開始進行訓練,讓他們擁有異於常人的心志與意志,成爲明尊的僕人。”
紅蓮苦笑一聲,顯然她也是經過這等樣的訓練的,只是她沒有告訴陸青花,這種養蠱一般的訓練,殘酷近乎於沒有人道,數十青壯男女被關在一處,每日拼盡全力爭鬥,只爲了一口吃食能夠延續性命。
在這樣的環境下,每個人每時每刻都在提防着周圍的人,活得像一隻只兇狠的孤狼。
直到有一天,蘇牧醒了過來,被投入到了訓練營之中。
他只是躲在小角落裡,似乎在保護頭部的傷口,不會讓任何一個人感受到威脅,大家也只是以爲他在等死罷了。
訓練營每天都有人被淘汰,而淘汰自然是因爲死去,不斷有新人進來,不斷有人被擡出去,而留下來的人則越發狠辣,手底下的功夫沒有任何章法,戰鬥力卻強悍得驚人。
他們也算是無師自通,在每日的生死搏鬥和時刻不敢放鬆警惕的境地裡,飛速地成長着,成爲一隻只以搏殺爲生存手段的猛獸!
直到他們堪破了生死,不再惜命,分舵的長老們就會讓他們離開訓練營,並當衆將他們提升爲分舵之中的護法,享受超乎常人的待遇,真正爲分舵效力。
起碼似紅蓮這樣的,便是從訓練營活下來,而後成爲正式的護法。
在人命似草的水患災區,只要你手裡有糧,想要多少青壯男女都不成問題,訓練營的人來來往往,死了好幾批,也得到了一批戰鬥力強悍的護法。
可有一個人,卻一直待在訓練營之中,他沒有死去,自然沒有被淘汰,但他也沒有成爲護法,他只是一如既往的縮在角落裡,偶爾會用目光審視四周,有時候還會帶着詭異的笑容。
這個人便是蘇牧。
這等樣的情況不久之後便被發現,起初還沒有太多人在意,訓練營的教習卻開始刻意觀察他的舉動,而後才發現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幾乎每一個最強者的誕生,或多或少都與這個蘇牧有着聯繫,他總是能夠沉着地觀察着訓練營的每一個人,似乎對每個人的信息都瞭然於胸,而後在戰鬥的最關鍵之時,便會加入到戰團之中,徹底決定戰鬥的結果!
而作爲交換,每一位最強者都算欠他一個人情,他雖然看似羸弱地縮在一角,躲在幕後,但不動則已,一動便生風雨!
教習們曾經想過將他提拔出來,可惜長老們一致反對,認爲他只懂鑽營,並無過硬和紮實的搏殺技術。
這樣過了半年,他仍舊留在訓練營之中,而他的觸手也慢慢張開來,勢單力薄的新人會被他拉攏到小圈子裡,被淘汰的人仍舊會被淘汰,但留下來的人,幾乎都承了他的情。
這也直接導致一些最強者成爲護法之後,會偷偷給他送進去一些好處,他則利用這些好處,拉攏更多的人。
長老們發現情況不對勁,終於決定要將他清出訓練營,然而就在決定動手的前一個晚上,總壇傳來消息,教內多處分舵已經發生叛亂,長老們還未做好部署,睦州分舵的叛亂便已經開始爆炸性地蔓延開來。
睦州分舵的執事方七佛率領三分之一的長老奪取了分舵的控制權,而訓練營最強者出身的護法高手石寶則對抵抗分子展開了清洗, 混亂之中,訓練營也被打開,待得混亂平息之後,他們卻發現少了一個人,隨之不見的,是分舵之中最重要的一件聖物!
方七佛作爲話語權最重的長老之一,當初就是爲了避免節外生枝,才忽視了蘇牧的存在,沒想到這麼一個鑽營求生的混子,居然帶走了聖物。
沒有聖物,他就沒辦法名正言順地接掌分舵的名分,無奈之下,只能派出紅蓮和石寶等人,暗中尋找蘇牧的蹤跡,追繳聖物。
但誰也沒想到,那個在死人堆裡鑽營掙扎的不起眼小子,會是杭州十大商戶之一的蘇家的公子!
作爲距離總壇最近的一個大城市,杭州城中一直有教友充當耳目,當蘇清綏爲了坑害蘇牧而刻意放出那柄刀的消息之時,恰巧經過的紅蓮便警覺起來了。
故事到這裡便止住了,雖然講述能夠分散注意力,但紅蓮還是因爲痛楚而消耗了極大的心力。
陸青花忍不住問了一句:“似你這般說,你也是叛徒…叛徒裡的一個,同樣是爲了追殺蘇牧,追繳那個聖物,可爲什麼…爲什麼蘇牧會救你?你們…你們是不是那個…”
問到後面,陸青花連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只覺得耳根滾燙滾燙的。
紅蓮饒有興趣地看着這個比自己大好幾歲的女子,而後哼了一聲,不以爲然地說道。
“因爲我也承過他的情,因爲他才活了下來,而且告訴你一個秘密,給他暗中送好處的人裡面,便有本姑娘一個啦!”
“只是這樣嗎…”陸青花心中這般想着,卻最終沒有問出來。
直到窗外的雨歇了下來,東方漸漸發白,紅蓮的傷口處理完畢,便睏倦地沉睡了過去,而陸青花只是站在窗邊,看着蘇府的方向,雙手捏在胸前,有些擔憂。
似乎冥冥中感應到了陸青花的擔憂,昏睡中的蘇牧終於悠悠醒來,卻發現彩兒小蘿莉就這麼貼在自己身上,章魚一般巴着,口角還有亮晶晶的口水,睡得一點形象也無。
蘇牧輕輕撫摸着少女那光滑如絲綢的背部,感受着少女帶着香味的體溫,而後想起了適才做過的夢。
夢裡他又回到了現世,穿着牛仔褲配鬆垮垮的T恤衫,踩着自行車,陽光很好,清風吹來,頭髮輕輕飄起,髮根涼絲絲的。
有一個女孩在前方朝自己招手,眯起眼睛,笑得很好看,只是畫面很快便閃斷,血紅的顏色慢慢將天地佔據,而後是遍地瘦骨嶙峋的屍體,是刀刃劃過皮肉的聲音,是用手腳和牙齒當武器,進行野獸一般血腥搏鬥的畫面。
他每一夜都會做這樣的夢,只是因爲紅蓮的出現,這種夢變得更加的真實,讓他感到有些憂慮,似乎很快便又要回到那樣的生活一般。
想起夢裡的現世,他無聲地哼唱着:“當年是誰唱着生若夏花,如今又是誰陪我浪跡天涯…誰又陪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