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貫和种師道的軍隊在這天的上午,離開了大名府,繼續往汴京城前行。
距離汴京城越近,流民便越少,官兵卻越多,他們知道這是王黼在作怪。
王黼喜歡粉飾太平,當初方臘叛亂爆發之時,便已經有杭州通判將餘海和鄭則慎的摺子給遞了上來,而將這封摺子壓着,並向官家諫言無需擔憂的,便是王黼。
這已經有了欺君之嫌,然而讓人目瞪口呆的是,童貫平叛方臘之後,獲得最大封賞的不是童貫,而是王黼,這就是王黼的手段。
也正因此,無論是种師道童貫,還是蘇牧,不需要去調查就已經知道,這是王黼故意利用官兵驅趕流民,使得這些災民無法出現在汴京城方圓百里之內。
到了開封府境內之後,彷彿河北的河災和饑荒都只是天邊的雲朵,並沒有想象之中那麼的讓人驚駭和可怕,彷彿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
彷彿北方大地那屍山血海的戰場,只是一場兒戲,只是文人們筆墨間的調笑。
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得那麼的自然,取而代之的是萎靡繁盛物華天寶的大焱心臟,整個帝國的精粹。
城郊秋風颯颯,士子佳人結伴而行,歡聲笑語,貨郎和行商遊走於阡陌之間,田間地頭都是勞作的百姓,風吹麥浪,沉甸甸的都是金黃。
時不時有馬車在官道上緩行,簾子掀開來,都是戴着冪籬的出遊女子,彷彿這片天地,是上仙欽定的許諾之地,充滿了所有的美好。
童貫的歸師停在了城外的驛館,早有禮部和太常館等機構的諸多官員在守候,據說官家要親自迎接王師,所以禮儀上不得含糊半分。
諸軍將士們一掃災區之時的沉默,一想到能夠獲得官家與皇都全城百姓的歡迎,他們的心裡就充滿了與有榮焉的驕傲。
童貫和种師道以及各級軍官的官服都早已備好,這些接待官員們開始忙忙碌碌,非但要爲這些人準備官服和嶄新的甲衣儀仗,甚至連馬匹都要好生裝飾一番。
當然了,童貫和种師道運回來的大批戰利品,包括各種用來彪炳戰功,獻給官家的遼國珍品,以及大定府宮城裡頭的遼國皇族之物,甚至一些重要的俘虜,都一樣樣接受官員們的清點。
驛館這麼一停下來就停了三天,這才準備得差不多。
蘇牧一直在照顧雅綰兒和扈三娘,觀音奴對這兩位姨娘很是依賴,也沒有了初時的羞澀,一路上更是見識了大焱的風物,不過眼眸之中那股契丹人的兇狠氣息,仍舊沒有消除,便如同混在羊羣裡的一隻可愛小狼,時不時會閃現出兇狠的目光來。
對於驛館的事情,蘇牧也並不上心,但這一路上他卻從未省心,不斷有皇城司的暗察子進進出出他的營帳,至於做些什麼,或許也只有种師道和童貫知曉內幕
。
到了第二日的夜晚,太常局的博士終於給蘇牧送來了蘇牧的官服。
蘇牧雖然是繡衣暗察,但這個身份是一輩子都見不得光的,他在皇城司也沒有掛職,眼下仍舊是勸降郭藥師之時的官職,樞密承旨。
按說這樣的官職,也該有自己的官服,雖然一路上他並沒有與种師道童貫一同走在前面,而是落在後頭,照看着馬車裡的雅綰兒和扈三娘等人,但整支隊伍裡頭,誰不知道蘇牧的存在?誰不知道他是何等樣的人物?
聽說朝廷將官服都發了下來,一些好奇的將領和士兵都跟着太常局的博士,來到了蘇牧的院子外頭。
經過這兩日的相處,他們對這些籌備的官員已經非常熟悉,那官員顯然也沒有介意這些大頭兵的舉動,任憑他們跟了過來,畢竟這些可都是有功的將士,如何都不好得罪了。
不過作爲清貴的禮部和太常局官員,這些人還是在武人的面前保持着一向的清高姿態的。
大兵們可不管這些,他們只對蘇牧的官服感興趣。
爲了這次迎接,朝廷也是下足了血本,那些個將領們一個個都穿着沉重卻光鮮的銀色明光甲,兜鍪上的紅纓如燃燒的烈焰,胸前的護心鏡能晃瞎狗眼。
童貫和种師道雖然穿的是官袍,但禮制重重,從頭到腳都有講究,繁複之極,讓這些大兵們看得兩眼發直。
他們已經將蘇牧當成了童貫和种師道這樣的大人物,自然對蘇牧的官服產生了極大的期望。
可惜那太常局的博士卻讓他們失望了。
那博士照例取出黃絹來,傳下官家的口諭,這些都是御賜之物,自然要講究禮數。
而後他才讓隨從端上一個漆盤,交給了蘇牧,士兵們還等着博士講解諸多服色的搭配等等,卻沒想到那博士轉身就走了!
蘇牧面部表情,但眼中卻出現了一絲憂色,一旁的觀音奴好奇地扯着扈三孃的衣袖,後者從雅綰兒捧着的漆盤裡,將那官服提了起來。
一身白衣。
這是一身普通的士子服,襴衫樣式,素雅淡然,看起來風流瀟灑,若說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便是用了紫邊,一條紫色束帶,僅此而已。
全場愕然!
大兵們轟然炸開了鍋,朝廷這是幾個意思!
北伐軍的軍士們都知道,若沒有蘇牧,便沒有這場勝利,甚至於北伐軍的軍魂,都是蘇牧鍛造出來的,可班師回朝,人人受封獲賞,蘇牧卻一身白衣,這說明了什麼?
他們只是尋常的士兵,並不懂得朝堂上的彎彎繞繞,在他們的心裡,只能想到認得的爲數不多的幾個詞,其中的一個叫,功高蓋主
!
尋常士兵都能想到這一點,朝堂上袞袞諸公不會想不到,童貫和种師道不會想不到,蘇牧更不會想不到,但所有人都想不到,官家竟然真的這麼做了!
即便對蘇牧有再多的猜忌,也完全可以學習太祖的杯酒釋兵權,可以讓蘇牧交出一切,給蘇牧足夠的體面。
可素來無爲的官家,竟然選擇了這麼極端激進的手段,賜了一身白衣!
白衣古時有白丁白身之意,是沒有官職的文人所穿,蘇牧在從軍之前,便是個沒有功名卻纔名遠播天下的文人,可今時不同往日,蘇牧如此潑天大的功績,竟然只換回一身白衣?
再說了,自己穿白衣是風流倜儻,皇帝賜白衣可就跟賜毒酒差不多了,豈不見皇帝賜死經常送人白毛巾,讓人上吊了玩兒嗎?
雖說大焱的官家都有着仁厚的傳統,極少斬殺官員,大不了就流放發配到荒蕪之地,給你個老死的下場,可賞賜臣下,也不該用白色啊!
面對士兵們的憤憤不平,蘇牧也沒有多說什麼,此時說什麼都是錯,引起騷亂來可就不好了。
“給我穿上。”
蘇牧朝扈三娘和雅綰兒說道,後者面色冷漠,最終還是給蘇牧穿上了這一生白衣。
蘇牧的身段高挑,穿起士子服來有種說不出的灑脫,說實話這套衣服完全就像量身定做一般,穿上之後蘇牧的殺氣頓時消失,彷彿又變成了當初那個風流才子。
或許官家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就是要讓蘇牧放下所有,迴歸到原先那個沒有任何武功的風流才子吧。
“還不錯,呵呵。”
蘇牧轉了兩圈,可惜手裡沒有摺扇,不然打個書生的派頭,也是極其俊朗倜儻的了。
見得蘇牧如此,大頭兵們自然不敢再說些什麼,但每個人心裡都憋着一股氣,堵得慌,漸漸也就散了,想必這件事很快就會傳遍開來了吧。
蘇牧早已將此事看的通透,自然不會有太多怨言,心裡反而對趙劼有了另一種猜測。
如果說趙劼給他送來一套緋紅或者紫色的官服,他才該心裡不安呢。
雅綰兒和扈三娘相視了一眼,默默地將衣服收好,院子裡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這一夜無話,到了第二日,禮部的官員早早就來到驛館,所有人準備停當,就要往東華門而去。
蘇牧卻在房間裡頭扭扭捏捏,穿着那白衣,渾身都覺得不自在。
因爲雅綰兒和扈三娘竟然趁夜將那衣服改造了一番,蘇牧雖然覺着有些不妥,但見得雅綰兒和扈三娘眼圈發黑,熬了一夜,也就將那衣服給穿上了。
當他走出去之後,連童貫和种師道都不由刮目相看,禮部的官員卻是急了
!
但見得蘇牧仍舊是一身白衣,但這白衣卻與昨日的有所不同,那白衣似乎被渲染過,顯得有些灰白老舊,左胸上用淡藍的銀絲線,繡了大團的梅花,那淡藍的顏色本來就淺,又用銀線來勾勒,其實並不算太起眼。
但藍色與那灰白色搭配在一起,卻給人一種極其清新脫俗的感覺,此刻要是給蘇牧配一頭白鳥,說不得他就要乘鶴而去的感覺了!
在加上這身本來是士子服,可蘇牧卻掛了一柄長刀,強烈的對比之下,英氣勃發,竟然給人一種無法轉移注意力的感覺!
可當蘇牧走到隊伍之中之時,在陽光照耀之下,卻又起了新的變化,那衣服變得越是灰白,漸漸竟然真的變成了灰色!
這支軍隊已經被“打造”成鐵血雄師,若蘇牧一身白衣,想不惹人側目都做不到!
此時他們纔想到,莫非官家賜下白衣,就是想讓蘇牧當衆出醜不成?
然而經過了雅綰兒和扈三娘連夜的改造之後,這白衣近看仍舊是白衣,可遠觀卻帶着朦朧的灰色,使得蘇牧並不會太過突兀,便如同行走在行伍之中一名風塵僕僕的謀士,僅此而已。
禮部的官員想要發難,但走近白衣仍舊是白衣,走遠卻又變成灰衣,真不知道這天底下還有這等巧手,莫不成是織女下凡塵麼,否則又怎會出現這等詭異的手藝來!
雅綰兒和扈三娘可都是奇女子,雅綰兒當初更是方臘陣營最爲頂尖的刺殺者,最是擅長隱匿行跡,很多時候必須在服飾上做手腳,以掩蓋身形,只是沒想到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將這樣的手藝用在自己男人身上,爲的只是讓他不要太過突兀。
想到此處,雅綰兒心裡也滿是委屈,經過了這麼久,她早就沒再去想義父等人造反的事情,可不得不說,今天,她再度想起了,當初他們爲何要造反。
她不明白,蘇牧爲這個帝國做了這麼多,爲何還要卑微到這等地步,被賜一身白衣也就算了,竟然還要自己改成灰色,所有的這一切,真的讓人心灰意冷和憤怒!
無論如何,她們還是返回了驛館,並沒有跟着蘇牧進城,畢竟她們是女人,出現在軍伍之中並不合適,童貫和种師道以及軍士們知曉她們的身份,趙劼和那些朝廷官員可不管這些的,她們不想再給蘇牧添麻煩了。
蘇牧朝她們投來感激的溫暖目光,而後跨上戰馬,低眉順眼地跟在了种師道和童貫的身後,終於往汴京城的東華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