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說讀書人迂腐,其實最精明的也是讀書人,留守杭州的讀書人大部分都投靠了方七佛,在他的授意之下,開始替方臘鼓吹造勢。
但他們並不想揹負千古罵名,因爲讀書人最重名聲,這也纔有了生晉太傅,死嗜文貞的最高理想。
陳公望這麼一個老頭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尋常一員聖公軍壯士就能夠殺死他兩三百遍,爲何方七佛如此重視他?
難道真的因爲他是所謂的杭州文壇的精神領袖?
事實並非如此。
陳公望想要留在杭州,想要以死全節,想要名留青史,但杭州那些讀書人同樣需要他。
因爲只要陳公望也投了敵,那麼這個老頭子便會吸引絕大部分的輿論譴責,別人會說杭州讀書人之所以道德淪喪,立法崩壞,爲虎作倀,是因爲陳公望覆轍在前。
離開杭州的那些讀書人,是真正懂得取捨的人,是真正關切國計民生的大勇者,留守的這些無論出於何種目的,其實都是私心作祟。
他們渴望在這場變故之中豎立自己的名聲,人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其實他們的膽子比戰場上的武夫都要大,因爲他們也明白富貴險中求的道理。
那些想要死在杭州的,不過是爲了贏取一個貞潔烈士忠君愛國的名聲,而他們心裡也清楚,方臘需要讀書人給他鼓吹,是不會真的殺死他們。
那些做了婊*子的,也想着立個牌坊,所以他們是希望陳公望能夠活下來的,因爲陳公望就是他們的牌坊。
只要陳公望不死,只要陳公望投靠方臘,那麼陳公望就是讀書人裡最大的婊*子,他們這些留下來的讀書人,就真的成了“忍辱負重”的忠義之士。
世間之事,不過名利權勢。
王侯掌勢,官員崇權,商人逐利,文人求名,無論治世亂世,無論世道是烽火刀槍,還是風花雪月,都無法阻擋他們追逐的腳步。
陳公望確實沒有了赴死之心,不是他想當這個婊*子,而是因爲他想要救蘇牧。
在讀書人之中,除了趙文裴蘇瑜和劉質,又有誰比他陳公望更清楚蘇牧對杭州的付出?又有誰比他更清楚蘇牧對杭州的重要性?
起先越王趙漢青賜甲與蘇牧,很多人表示不服,各種羨慕嫉妒恨,但陳公望知道,這些都是蘇牧應得的。
或許很多人都覺得他陳公望只不過是懦夫,不敢背井離鄉,老得已經半隻腳踏進棺材了,便想用這條半死不活的命,來贏取一個忠烈之名。
他並不否認,但內心深處想得更多的,卻是不願離開這片土地。
他老了,已經走不遠了,倒不如留下來,能死得好看一些,好聽一些,就算是額外的收穫。
但現在他卻不能死了,因爲蘇牧被擒了。
蘇牧雖然已經是公認的第一才子,再也沒有人敢質疑他的文壇聲望,但蘇牧從來不以讀書人自居。
可如果讓陳公望說句實話,他會這樣想着,哪怕用此時投靠方臘的這數百讀書人的性命,來換取不是讀書人的蘇牧的自由,他都是願意的!
這種想法有些極端,誰的命不是命?
但事實上,陳公望確實這樣想過,因爲他很清楚,這數百讀書人於杭州城的價值,還不如一個蘇牧。
因爲這些讀書人投靠方臘之後,老百姓沒有罵他們,因爲在老百姓心裡,活着纔是天大的事情,他們不懂什麼名聲最大,所以他們認爲這是人之常情,對這些讀書人並沒有太多譴責。
可當蘇牧被擒的消息傳開之後,老百姓卻悲憤難當,因爲他們覺得這是老天爺的不公,才讓蘇牧落入了敵手。
老百姓的心裡都是亮堂的,他們看得最清楚,只是沒有發言權罷了。
從老百姓的反應之中,便可以看出,蘇牧和那些讀書人,對杭州,對老百姓的不同價值和意義,這便應了那句俗語,公道自在人心。
他是看着蘇牧一步步走到現在的,又怎能看着蘇牧一步步走向死亡?
在亂世之中,死,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他們留下來的,反而變得懦弱,那些敢於放棄名聲,爲了保留讀書種子而離開杭州的,纔是最勇敢的。
讀書人求名,能夠放棄名聲,便是最大的勇敢。
而對於陳公望而言,他也想求名,死得忠烈,流芳千古。
可現在,他也想勇敢一回,哪怕投靠方七佛,污了自己的名節,他也要苟延殘喘,用自己的價值,換蘇牧一條命!
科考失敗了十數次之後,他也心灰意冷,像縮頭龜兒一般,躲在小小的杭州文壇,用這些小打小鬧的名聲,來掩蓋自己懦弱的事實。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熱血沸騰,沒想到老了,反而變得爺兒們了一回。
方七佛本來就沒想過要殺蘇牧,當陳公望找上門來,他自然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杭州的讀書人見陳公望“同流合污”,自然也是心頭大石落地,今後哪怕遭受譴責,陳公望也是首當其衝,他們這些小魚小蝦,又有誰會關注?
因爲勸降了陳公望,方臘對方七佛的態度也緩和了許多,將蘇牧之事暫時壓了下來,全力籌備建立南方小朝廷的事情。
杭州之戰到如今已經接近兩個月,朝廷的大軍竟然還沒有抵達江浙道,這雖然是情理之中,但也有些意料之外。
以朝廷那些狗官的尿性,通常會先分析討論十天半個月,爭爭吵吵烏煙瘴氣十天半個月,決定平叛主帥,暗中勾心鬥角爭權奪利,又要爭吵一段時日,調動徵集大軍,籌備糧草軍械,拖拖踏踏兩三個月也就這樣過去了。
這段時間自然也給了聖公軍恢復元氣,壯大軍馬的喘息之機,杭州一戰果然起到了極大的標榜作用,給方臘增添了極大的號召力。
一時間江浙和兩淮的諸多反抗義軍紛紛潮涌而至,投入到方臘麾下。
這些或大或小的賊軍勢力,跟朝堂上的人一樣,同樣有明爭暗鬥,同樣有利益糾葛,但他們很明白一點,也是他們與朝堂諸公的不同之處。
朝堂上爭鬥瓜分的,是早已做好的餅子,而他們這些反抗勢力,想要爭,就必須合力把餅子給搶過來,餅子沒搶過來之前,任何爭鬥都是沒有意義的。
所以他們趕來杭州,加入方臘,就是爲了合力將大焱這塊餅子給搶下來!
也正是因爲有了這樣的共識,他們的速度可就比朝廷的平叛大軍要快太多太多了。
有了這些人的加入,方臘的聖公軍頓時人多兵強馬又壯,讀書人又四處鼓吹,四面八方的流民都編入軍中,周邊的百姓和摩尼教信徒一呼百應,這便是建國稱帝的最佳時機!
在朝廷大軍趕來之前,一旦能夠順利建國稱帝,那麼他們就不再是叛軍,不在是亂臣賊子,而是國與國之間的戰爭!
建國意味着什麼?
意味着一個全新的權力框架,意味着大量的元老官位和功勳,他們的朝廷不是空中樓閣,而是聚衆百萬,攻佔了六州五十二縣,大半個南面江山!
這些是他們的無上榮耀功勳,也是他們繼續北上,繼續攻伐的基礎和起點!
也正是因爲在這裡的形勢之下,他們才更需要讀書人來填充大量的文官空缺。
畢竟聖公軍之中大多是武將粗人,論起打仗還行,真要治理整個大南方,沒有貨真價實的文官可不行。
以後杭州便成爲了他們的壁壘和大後方,杭州無虞,他們才能安心北上。
在這一點上,聖公軍的人很清楚文人的價值,卻又發自內心看不起這些文人,自認爲武將拼死拼活打下了江山,憑什麼要低聲下氣請這些文人來坐享其成?
類似的矛盾也充斥着整個聖公軍,新舊武將更替傳承的過程當中,也難免會有權力的交鋒。
隨着喬道清早早離去,第一高手石寶叛變,包道乙身死,鄧元覺被蘇牧暗算之後留下極大的傷病隱患,如今王寅也叛變了出去。
老一輩的成名武將或死或傷或叛逃,新一輩的翹楚卻仍未脫胎換骨,也就一個方傑能夠拿得出手,軍中強者面臨的將是青黃不接的局面。
偏偏這些手底下沒斤兩的年輕人卻又一個個並不安分,極力攛掇方傑,想要做那從龍有功的扶龍之事。
要命的是,聽說摩尼教的青龍法王撒白魔復出,將聖教改名爲大光明教,拒不承認方臘的教主之名,時刻伺機報仇雪恨,聖公軍中那些個來自於摩尼教的骨幹們,已經軍心不穩。
而還有一些更加隱秘的情報,被方臘和方七佛等高層壓了下來,並未公開,因爲一旦公開,必定會使得軍中士卒更加的恐慌。
根據前鋒的情報,這次朝廷除了派樞密使童貫作爲平叛大臣,率十五萬大軍南下之外,前不久被朝廷招安的梁山泊好漢也將隨之南下!
以宋江爲首的一百零八將可謂天下聞名,發展到後來,便是聖公軍初時的規模,也未必比得上,若非現在聖公軍打下了大半個南方,根本就無力與之抗衡,更何況還有朝廷的大軍和輜重糧草的支持!
綜合重重因素,近期之內建國稱帝,將是方臘不二的選擇,而且必須儘早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