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雪勢變得大起來,從蘇府出來之後,蘇牧與巫花容走在冷冷的街上,他們沒有撐傘,也沒有披蓑衣,肩頭上落着厚厚的雪花,小鹿皮靴踩在積雪上,咯吱咯吱地響。
蘇牧本以爲自己會憤怒,可看到老太公之後,一切怨氣就這麼自然而然地消散不見了。
巫花容也以爲蘇牧會暴怒起來,可惜她終究沒有出手的機會,心裡頭直到現在都還在抱怨蘇牧不夠男人,還在考慮要不要再給蘇牧下一次情蠱。
老太公沒有任何隱瞞,將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蘇牧,而蘇牧心裡頭也一直在思考着這個問題,以至於完全忽略了身邊越來越想殺人的巫花容。
“馬四娘…這名字也真是夠普通的…”蘇牧心裡不由嘀咕。
這位馬四娘,便是出現在蘇清綏身邊的那個神秘女人,可惜如今已不知去向,想要調查這條線索,也無從下手。
而且這麼普通的名字,實在讓人有些抓狂,好在臨行前老太公送了蘇牧一件禮物,否則這一趟還真沒太大收穫了。
那是一張畫像,據老太公說,蘇清綏對那女人癡迷到了極點,便偷偷將那女人給畫了下來,就藏在他的臥房裡頭,整日裡對着畫像浮想聯翩。
這蘇清綏雖然沒什麼才情,讀書科考也屢屢落地,當常年混跡煙花之地,竟然也練就了一手不錯的丹青技藝,那畫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纖毫畢現,雖然缺了一些神韻,但工筆功底還算深厚。
不過蘇牧心裡也沒有太多的喜悅,如今他心裡已經確信了七八分,這名喚馬四孃的女人,應該就是演真宗的人,而且應該屬於隱宗一脈居多。
而這樣的人物必定會藏頭露尾,斷然不會以真面目示人,他蘇牧進京都懂得戴上生根麪皮,這女人易容的可能性也是極大的。
所以即便得到了這張畫像,根據這張畫像找到這個女人也是大海撈針,即便真的找到了,會不會張冠李戴還是兩說,是故價值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大。
但聊勝於無,得到這畫像之後,蘇牧也是儘量仔細地研究馬四孃的面部細節,沒有放過任何一絲的破綻,希望能夠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和線索。
一路上放空了腦袋,就這麼跟着巫花容走回來,直到進了國公府,到了巫花容的後宅院落前,蘇牧才被對方的譏諷和揶揄驚醒過來。
“蘇大才子,這是要進我閨房坐一坐的態勢麼?”巫花容露出森森白牙,一臉陰險地賊笑着。
蘇牧這纔回過神來,腦子裡滿是馬四孃的面目印記,差點沒將巫花容看成畫像上那女人。
“呃…不用…您老安息吧…”蘇牧下意識地訕笑道,巫花容卻柳眉倒豎,手叉蜂腰就罵道。
“你才老!你才安息,你全家都安息!哼!”巫花容嘭一聲就將院門用力關上,結果院門剛剛關上,震落的積雪就潑了她一頭一臉,被隔在門外的蘇牧一時也是哭笑不得。
回到住處之後,蘇牧在彩兒丫頭的伺候下,簡單地洗漱了一番,拒絕了彩兒丫頭要幫他暖牀的請求,這才靜下心來,將爐子挑旺了一些,又將那畫像取出來,細細研究起來。
翌日一早,才睡了兩個時辰的蘇牧便準點起身,練了一趟內功,又照着雙刀流的功法,練了半個時辰的刀劍功夫,這才與扈三娘雅綰兒等人一起用早飯。
這纔剛開始吃了些,昨日那個中書舍人果真尋了過來,讓身邊的小宦官交給蘇牧一套衣服,更換穿戴整齊之後,便帶着蘇牧往皇宮方向匆匆而去了。
蘇牧心裡終究還是有些忐忑,畢竟這次要見的人是真龍天子,是整個大焱帝國的主子,表面上平庸無爲,癡醉與書畫詩詞,實則掌控着大焱千萬生靈的生殺大權之人!
也不知爲何,蘇牧心裡總有一種錯覺,只覺得若只是單純去見皇帝,心裡或許並沒有那麼緊張,可這個皇帝還是演真宗顯宗的宗主,這反而讓蘇牧更加的不安。
這個朝代與後世的大明,應該是被史學家們罵得最慘的兩個朝代之一,皆因爲奸臣昏君太多,蘇牧雖然能夠將趙劼與後世宋朝那位皇帝對上號,但這兩位在歷史上的表現卻又有着不小的出入。
無論如何,伴君如伴虎,在不敢也無法確定官家心思之前,蘇牧還是覺着小心無大錯,是故在中書舍人一邊走一邊講解入宮覲見的具體禮儀流程之時,蘇牧也是側耳傾聽,不肯放過任何細節,許多時候還不斷提問一二。
這位皇帝雖然住着幾乎可說是華夏曆史上規模最小的皇城之中,但手眼通天,睥睨天下,彷彿沒有什麼秘密能夠隱瞞得住他。
而蘇牧的秘密雖然不多,但每一個可都是很要命的,所以在面聖之前,他也需要好好打打腹稿,推演官家可能詢問的話題以及如何應答。
昨夜還未前往蘇老太公那邊之前,高俅離開蘇府的時候,已經對蘇牧進行過面授機宜,又有曹國公私下提點,所以他對這次面聖還是有着不小的安定與坦然的。
那中書舍人也是有眼力的,見得蘇牧不緩不急,神色泰然,閒庭信步,心裡也頗爲讚賞和佩服,對蘇牧也多了一分好感,臨進殿之時,還特意囑咐了幾句,蘇牧自是感謝不已。
到了內宮,中書舍人也就止步了,由一名老宦官領着,經過曲曲繞繞的深宮大院,蘇牧即便再博聞強記,也有些被繞暈了。
大約小半個時辰,那老宦官才帶着蘇牧來到了偏廳,又有小宦官上來,仔仔細細將蘇牧搜查了一遍,將他們的衣物整理整潔,免得御前失儀,這才一層層通傳進去。
過得盞茶功夫,那老宦官便帶着蘇牧繼續前行,這時兩人都閉了嘴,連低聲說話都不敢了。
當來到御書房之時,老宦官進去通稟,得了許可,才放蘇牧進去,自己則留在了門外。
“臣蘇牧,拜見陛下,恭祝萬聖金安!”
這御書房裡頭也就只有他蘇牧,和那位背過身去,欣賞牆上字畫的當今天子,所以蘇牧並沒有必要隱藏自己繡衣暗察的官身。
“免禮吧,過來說話。”
趙劼聞言,緩緩轉過身來,表情平靜,似笑非笑地仔細打量着蘇牧。
他的隨和平易也讓蘇牧有些驚詫,趙劼即便不是霸道陰鷙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但好歹也是極其鍾情於文學之人,說話即便沒有咄咄逼人的尊威,也應該有文人的儒雅。
可他就這麼平平常常的開口,不像一個皇帝,也不像文人,反而像隔壁老王。
蘇牧自然不敢擡頭冒犯龍顏,稍稍低着頭,看着腳尖往前三尺之地,應了一句“諾”,這才緩緩走了過來,在距離官家一丈之外站定。
趙劼對蘇牧的舉動顯然很是滿意,主動走進了兩步,朝蘇牧笑道:“蘇卿且擡起頭來,讓朕好生看看,我大焱第一才子,是何等風采。”
蘇牧聽得這話,心裡難免打鼓,不過還是擡起頭來,平視前方,雖然他比趙劼要高那麼一丟丟,但也不敢直視當今天子的眼睛,直視看着趙劼的下巴位置。
趙劼細細打量了一番,目光停留在了蘇牧那兩道金印上,竟然小聲地念了一遍金印的內容...
御書房裡頓時出現了短暫而尷尬的沉默,蘇牧也不敢主動說話,趙劼好似在蘇牧身上發現了什麼有趣的東西一般,上下左右裡裡外外,就差沒讓蘇牧脫乾淨給他看個究竟了。
“蘇卿也不過常人,朕怎麼聽人說,大焱的第一才子乃文曲轉世,魁星下凡?”
若是尋常人,這句誇獎也是正常不過,可作爲當今天子,他或許只是隨口這麼一說,但如果你也只是隨耳一聽,麻煩可就大條了。
所以當蘇牧聽得這一句,心裡也不由一緊,有些尷尬地聳肩訕笑道:“可不是麼,微臣也是納悶得緊...”
蘇牧這句回答得稀鬆平常,一開口就有些懊悔了,不過當他大着膽子擡起目光之時,卻見得趙劼滿臉笑意,並沒有太多的不悅,這才放心下來。
“有人跟我說,蘇卿雖行事乖僻,特立獨行,但對我大焱卻有一顆拳拳赤子之心,想來那人應該不會說錯了...”
這事情牽扯到官家的情報,如此私密之事,蘇牧自然不敢搭腔,只是重新低垂下頭來。
不過適才那一瞥,也讓他終於得見趙劼真容,雖然已經四十多歲,但趙劼丰神俊逸清矍倜儻,果有幾分儒士的清雅,又帶着幾分天子的尊威,臉頰雖然有些凹陷消瘦,但雙眸深邃睿智,極具洞察力,卻又沒有灼人的那種犀利。
趙劼也不再戲耍蘇牧,從御案上抓起一疊奏章,不置可否的哼了一聲,朝蘇牧說道。
“蘇牧你做的好大一樁事!”
蘇牧心頭一緊,剛剛擡起頭來,趙劼已經將那疊奏章丟到了他懷裡!
“微臣惶恐...”蘇牧本想出言告罪,但想了想,自己對大焱也算是仁至義盡,並沒有做過什麼昧心之事,自覺問心無愧,也就將告罪的場面話都省了下來,將奏章撿了起來,細細翻看了一遍。
若換了其他人,早已被趙劼這一招下馬威嚇跪了,這給棒子再給棗子,恩威並施的手腕,可不正是大人物們最常用的伎倆麼。
見得蘇牧泰然若素,趙劼雖然面無表情,但心裡也不由暗讚了一句:“果然有幾分魄力,看來杭州和江寧的事情,確實將他給磨礪出來了...”
蘇牧也不管趙劼的反應,只是靜靜地看着這些奏章,甚至其中一封奏章上有幾個通假字,蘇牧都給官家挑了出來,看得趙劼是哭笑不得。
這些奏章都是河南河東軍發過來的邸報,將軍中一應事宜,定期按時彙報回來。
蘇牧細細瀏覽下去,便知曉官家爲何會呵斥他做了一大樁好事了。
因爲這些奏章乃幾路監軍彈劾童貫監管不力,麾下軍將士擅自離營,對北遼邊境周遭的契丹部落進行掠奪的彈劾奏章!
而這些奏章雖然針對的是岳飛韓世忠宗儲徐寧楊挺甚至李演武等諸多中低層軍官,但想要追責的,卻是背後獻出這種反打草谷策略的人!
那個人,可不就是蘇牧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