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皇宮內的異動,並沒有能夠逃過高慕俠的掌控,他是天生的密談頭子,他在這方面有着無與倫比的天賦。 ●⌒,
許是在杭州當球頭的經歷,許是從小就喜愛蹴鞠,他對團隊協作有着天然而淳樸的理解,對於結交真心兄弟,有着發自骨子裡的魅力,他擁有着天生的領袖氣質。
他是個努力而勤奮且好勝的人,這使得他極其適合蹴鞠,更適合擔任皇城司暗察子們的大當家。
他總能夠與弟兄們打成一片,總能夠獲取弟兄們的信任,也能夠讓弟兄們心甘情願爲他賣命,因爲他總能喚起團隊的集體榮譽感,而這正是大焱軍隊最缺失的一部分。
蕭德妃單方面撕毀兩國盟約,並不是他高慕俠的錯,但他無法提前掌握到這個情報,無法及時傳遞回去,讓蘇牧早些做出針對性的應對策略,作爲情報系統的大當家,他自認難辭其咎。
所以他仍舊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彌補這一切,因爲他知道蕭德妃和後遼的戰略意義,他更清楚蕭德妃和耶律淳的重要性。
許多人都覺得蕭德妃和耶律淳即便死了,後遼仍舊還是那個後遼,仍舊會有蕭淑妃,有耶律某某來繼承這個位置。
但很可惜,這些人都看不到蕭德妃和耶律淳無可取代的價值。
上京被蘇牧死守下來之後,城內集中着整個大遼帝國僅剩不多的契丹貴族,他們沒有皇族的血脈,名不正言不順,但耶律淳卻是正統,而蕭德妃和耶律淳能夠代表他們的利益,能夠保持着他們的階級特權。
蕭德妃和耶律淳,就是這些貴族們最好的代言人,至少目前爲止,在這樣的敏感狀況下,是如何都取代不了的,他們需要的,是穩定。
也只有穩定,才能夠讓這些特權階級的貴族們,支持後遼的軍事,使得後遼能夠在這一場天下爭霸的風暴之中,繼續殘存下來。
蕭德妃和耶律淳的存在意義已經有了,反過來看,如果將他們抹去,那麼對整個後遼,必定是沉重的打擊。
有了邵祥符的提醒,蕭德妃確實警惕起來,並對後宮進行了血腥的清洗,但高慕俠的棋子,卻並沒有被清理掉。
這難免讓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因爲耶律淳和蕭德妃幾乎將整個後宮都翻了過來,所有有嫌疑的人,無論在身邊伺候了他們多少年,他們都忍心除去,本着寧枉勿縱的原則,即便最微小的隱患,都無法逃過他們地毯式的清洗。
高慕俠的手中,就捏着密令,只要這道密令發佈出去,蕭德妃和耶律淳,就將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但他卻猶豫了。
“衝動之時絕不要做決定。”
這是蘇牧離開之前,給他的最後告誡,或許也正是因爲這句告誡,讓高慕俠變得有些遲疑。
他確實很衝動,因爲他很憤怒,邵祥符將弟兄們都吊死在城頭,還差點要了他高慕俠的命。
更提醒了蕭德妃和耶律淳,將那些暗棋都清除掉,除了最爲關鍵的一步棋之外,其他的可都是皇城司苦心經營起來的棋子。
這其中花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暫且不說,單說高慕俠對待每一個密探都像對待家人一般,這等噩耗一個個傳來,就足以讓他心如刀絞。
他並不缺乏政治悟性,否則他也不會看出耶律淳和蕭德妃的價值,也正因此,他才越發深刻地體會到,如果能夠將蕭德妃和耶律淳的後遼爭取回來,對於整個戰局是多麼的重要。
但蕭德妃和耶律淳已經警覺起來,如果時機錯過了,宮內的棋子被搜刮出來,那麼便徹底失去了刺殺耶律淳和蕭德妃的機會,這樣的機會以後便很難再有了!
人類面對最困難的問題,就是選擇。
高慕俠不是蕭德妃,他無法將弟兄們的性命當成草芥,他需要讓弟兄們的死,都擁有該有的價值。
他們是密探,他們的任務就是刺探情報和刺殺敵人,政治方面從來就不是他們考量的問題。
但高慕俠卻不同,他已經是皇城司的掌控者,回到南朝,他足以與朝廷上的袞袞諸公平起平坐,他必須要考慮耶律淳和蕭德妃死之後,會帶來何等樣的影響。
可縱使如此,他仍舊感到異常的憤怒,難道這些事情,不是你蘇牧來考慮的嗎?
當皇城司的弟兄們被吊死在城頭,當我高慕俠需要你來做決定的時候,你蘇牧又在哪裡?
這就是主帥的悲哀,就好像西北方向的种師中和郭藥師,同樣會問,面對西夏的党項大軍,我們真的只是被動防守嗎?就不能主動出擊,佔據主動嗎?我該如何做決定?爲何作爲主帥,蘇牧連隻言片語的命令,都不曾傳遞過來?
楊可世帶領着數千白梃兵,已經繞過龍化州,往烏古烈和西北招討司的方向,深入到草原和大漠,我等孤軍深入千里,就只爲了你蘇牧的一句話?
同樣的疑問,相信孤軍深入到奉聖州,想要繞過西北,撲向第一前線的劉光世,也想問問蘇牧。
他們的補給並不足以讓他們千里跋涉,半途中打草谷兇險難測不說,還容易暴露蹤跡。
然而蘇牧就只是輕飄飄下了這麼一道命令,剩下的事情只能由他們自己來解決。
他們會像高慕俠一樣,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面臨各種各樣自己無法做決定的選擇,但主帥只有一個,蘇牧不可能無時無刻陪伴在身邊,更不會給他們列出具體的解決方案。
指出一個方向,這就是主帥的最主要任務,看似簡單,卻又是最難的事情。
這世間看起來越是簡單的事情,其實就越難辦到,比如吃飯,很多人都覺得吃飯是最簡單的事情。
但很多人都會面臨一個選擇,或許窮極一生都無法得到答案。
吃飯,是爲了活着;活着,就是爲了吃飯,這兩者,你會選擇哪一個?
比如呼吸,人人都需要呼吸,卻很少有人懂得呼吸的奧義,只有羅澄這樣的神仙人物,纔會花費一輩子來研究如何呼吸。
反倒是一些看似遙不可及的難題,總會在不知不覺之中得到解決,比如決定文人命運的科考,即便從小考到老,或許也會熬到“范進中舉”這樣的事情,也有人年僅十幾歲就金榜題名。
比如做官,就算你不去選邊站,三年一次的磨勘,只要你活得夠久,單憑熬資歷,有生之年都能夠熬出一個宰相來。
高慕俠已經深刻體會到這一點,他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走到了仕途的巔峰,但卻因爲手中這一道密令,到底要不要發下去,而糾結遲疑,甚至在內心深處不斷痛恨着蘇牧。
大道至簡,大抵如是。
他看着南方,在心裡默數着,只要數數停下來,蘇牧的命令仍舊沒有到,他就會將手中的密令發出去。
這也是一種另類的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只是很可惜,他的數數停止之時,並沒有暗察子送來蘇牧的命令,於是他將密令交給了一名弟兄,送入了上京的皇宮之中。
下半夜,他苦苦等待的時刻終於到了,這一次不是蘇牧的密令,而是蘇牧本人,親自來到了上京,站在了他高慕俠的面前!
他從來不是個惺惺作態之人,從認識蘇牧開始,他就知道蘇牧並非池中之物,他終究有一天會一飛沖天。
事實證明確實如此,蘇牧確實已經飛龍在天,但高慕俠卻再也找不到當初對蘇牧的那股敬意。
因爲當初對蘇牧產生敬意,蘇牧還是個他能夠仰望的人物,而現在,他連仰望蘇牧,都做不到了。
蘇牧就像在雲端之中藏頭露尾的神龍,即便高慕俠成爲了密探頭子,都無法看清楚他的動向和意圖。
就像他現在很不理解,爲何蘇牧要在這樣危急的關頭,出現在上京城中一樣。
他已經是一軍主帥,根本不需要親身涉險,爲何要來上京走一遭?
難道他不知道隱宗的刺客死士一直在尋找着他的蹤跡,一直想要將他除掉嗎?
人都說千金之軀坐不垂堂,作爲一軍主帥,蘇牧沒有坐鎮幽州,更沒有出現在大定府,反而馬不停蹄出現在上京城,這樣的敵人核心之中,爲的是哪般?
高慕俠有些不理解,雖然遲了些,但他無法否認,在他最需要的時刻,蘇牧終究還是想着來見他的。
他仍舊很悲憤,仍舊很惱怒,既然已經決定要來,爲何就不能來早一點!
只是他並不知道,爲了趕到上京,蘇牧拋開了孫金臺,拋開了郭京,只有不聞不問,跟着他一路北上,過大定府而不入,沿途跑死了十二匹馬,才抵達了上京城。
他本想第一時間來見高慕俠,但他看到了城頭弟兄們的屍體,他看到高慕俠那個店鋪已經成爲一片焦土和殘垣。
“你來遲了…”高慕俠如是說道,他並不看蘇牧,因爲他擔心自己看到他滿身的風塵,會軟下心來原諒他。
一切都晚了,密令發佈出去,耶律淳和蕭德妃絕對過不了今天晚上,到了明天,整個上京乃至後遼,就會是另一番殘局,會動亂,會崩潰,會走向另一個未知的局面。
整個北方大戰的走向,都會因此而改變,大焱會越發風雨飄搖,或許能夠從中漁利,或許所面臨的狀況會更加惡化,一切都重未知。
但高慕俠並不後悔。
他從來不是個衝動之人,從接管皇城司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密探的宿命,他能夠看不透生死,卻能夠像弟兄們一樣,爲了理想而將生死置之度外。
但他絕不原諒,弟兄們的死會變得一文不值,這一點是他永遠無法接受的。
因爲這些人是隱藏在黑暗之中的英雄,他們應該得到足夠的敬意,和回報!
蘇牧的嘴脣翕動了許久,幾次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沒有說些什麼,他只是伸出手來,將一樣東西,塞到了高慕俠的手裡。
“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吧。”
高慕俠感受着掌心之物的質感,心頭陡然發緊,眼眶便熱了起來,他面對這房中的火爐,默默地將那密令丟進了爐子裡,就像燒給天上的弟兄們一般。
烈焰如同惡魔的長舌,將那密令包裹起來,上面並無字跡,這纔是他高慕俠,真正痛恨自己的地方!
即便他承受着弟兄們死去的痛苦,他仍舊無法衝動任性,哪怕一回!
或許也正因此,他才能成爲皇城司的大當家,才能成爲蘇牧最稱職的左膀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