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之中愁雲慘淡,甄五臣、劉舜仁等一干常勝軍將領只是沉默不語,他們的內心都在承受着巨大的悲憤和憂慮。
悲的是耶律大石攻城才三天,常勝軍已經損失過半;憤的是直到目前爲止,北伐軍仍舊連影子都沒見着;而憂慮的是,他們已經撐不了多久了。
就在昨日,一股潰軍從東北門的方向而來,卻被耶律大石的騎兵一衝即潰,當場殺得屍橫遍野,從旗幟來看,該是據守易州的常勝軍將士。
這也意味着,蕭幹已經從幽州發兵,不出意料地拿下易州了。
若童貫的北伐軍能夠及時接管涿州,在將兵力延伸到易州,那麼耶律大石和蕭幹又如何能夠得逞?
在常勝軍的眼中,大焱北伐軍根本就是蠢到腦子長蟲的廢物,放着千秋功業不懂來取,還將常勝軍坑害到幾乎全軍覆沒的地步!
若非蘇牧在守城戰中功不可沒,接下來的守城還需要用到他,劉舜仁等諸多將士,恨不得將蘇牧給千刀萬剮了。
當然了,郭藥師和甄五臣等常勝軍高層,其實是非常清楚的,蘇牧還沒蠢到做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來,他也只不過是被北伐軍高層拋棄罷了。
但關鍵時刻若需要斬殺蘇牧來振奮軍心,即便他們知曉蘇牧的無辜,卻仍舊還是會毫不猶豫殺掉蘇牧的。
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因爲蘇牧讓他們看到了守城成功的希望。
雖然常勝軍損失慘重,但攻城的一方,耶律大石的步卒大軍也是死傷驚人,涿州城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浸潤着鮮血。
昨日的攻城戰中,耶律大石甚至還用地上的屍體,層層堆疊,搭建通往涿州城頭的魚梁道,試圖踏着屍骨奪下城池,奈何終究還是功虧一簣了。
在打仗方面,蘇牧或許並不如郭藥師甄五臣等人,但在守城的諸多想法上,蘇牧卻是奇計百出,總能夠在關鍵時刻,讓常勝軍再次看到希望。
當敵人甚至常勝軍自己都認爲彈盡糧絕之時,蘇牧總能夠變戲法一般找到可用之物,就彷彿整個涿州城裡頭,遍地都是能夠拿來守城的東西!
這種謀略智慧就像仙人的金手指,一座被認爲毫無用處的空城,到了他的手裡都能夠變成遍地黃金一般。
就比如說檑木沒有了,他就命令軍士們拆毀涿州城中的建築,砲石沒有了,他就讓人收集城裡所有的冰塊。
這些冰塊都是涿州城的富人藏在冰窖之中,等待着酷暑之時拿出來享用或者販賣給遼國貴族的。
而北地此時白天雖然天氣回暖,但夜間同樣是寒冷之極,蘇牧便讓人取水,露天放置,凍成冰塊,權當砲石來使用。
而且這些盛水的器皿各式各樣,凍出來的冰塊完全不規則,尖棱鋒銳,比之砲石有過之而無不及。
也虧得耶律大石沒有選擇在冰寒的夜間來偷襲,否則蘇牧就用冷水來對付他了。
在冰寒的夜晚之中,用冷水來守城,效果堪比用沸水,被浸溼之後,士兵們的鎧甲會被凍結,變得笨重,而弓弦也拉不開,無法使用,可惜耶律大石身邊有秦縱橫這樣的謀士,夜襲這樣的事情也做不出來。
非但如此,蘇牧身邊那個雌雄莫辯的假小子,竟然是個了不起的奇人,她竟然能夠控制一羣羣的老鼠,讓這些老鼠到耶律大石的大營裡頭去下毒!
這種非人的手段,也讓常勝軍的弟兄們看到了希望,更讓他們對蘇牧發自內心的敬重!
早在這些天之前,他們身爲堂堂北地漢兒,又是馬賊出身,崇尚武力,以強者爲尊,對蘇牧這種只在城頭指手畫腳的傢伙,是非常的鄙夷的。
可見識過蘇牧舉手投足之間,就能夠扭轉戰局之後,他們對那一身白衣的身影,也就多了一份敬畏了。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無論在戰場亦或是廟堂,甚至商場,這個法則都是通用的。
這一天,常勝軍的弟兄們再一次覺着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了。
早先他們還覺着,郭藥師肯定會給常勝軍留了後路,絕不可能將最後的一點人馬都打光。
可到了後來他們才知道,耶律大石從一開始封鎖兩座城門,集中攻打一門,放開一個城門,變成了將整個涿州城都封死,而且同時攻打四個城門!
這樣一來,涿州城的常勝軍也就再無退路了。
這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局面,郭藥師又是擅長煽動人心的傢伙,常勝軍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果然迸發出了無盡的潛力,將耶律大石的人殺死殺傷無數,愣是讓他們無法登上城頭!
然而當這股怒氣漸漸消退之後,源源不斷彷彿無窮無盡的遼人,終於還是讓常勝軍的弟兄們看到了絕望,特別是他們再沒有援軍,弟兄們死一個就少一個,難免兔死狐悲,死亡的恐懼開始在涿州城蔓延開來。
這日天氣晴朗,連寒風都停了,所有常勝軍的弟兄們都知道,該是決戰之日了。
這樣的天氣狀況,對於攻城一方而言是極其有利的,他們嚐到了冰塊的苦頭之後,甚至築起河壩,將涿州的水源都給切斷了。
蘇牧終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連他也不再拿得出守城的手段來,彷彿所有能用的東西,都用盡了,剩下的,也就只剩下一條條苟延殘喘的老命了。
郭藥師本想着有一天能夠殺蘇牧來祭旗,來振奮人心,緩解弟兄們的怒氣,讓他們同仇敵愾。
可當這一天到來之時,他才恍然發現,蘇牧已經成爲了他們不可分割的一份子,弟兄們早已認同了這個大焱的使節,甚至很多人都稱呼他爲先生,全然將他當成了軍師來對待。
他的心裡終究是有怨氣的,他不惜揹負罵名,也要保全常勝軍,卻仍舊無法得到這些軍漢們的人心,直到如今,他們對甄五臣的信賴,仍舊多過於他郭藥師。
他很清楚想要獲得這些人的認同,是多麼的困難。
可蘇牧卻在短短的數日守城之中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的徹底,連甄五臣劉舜仁等人,都沒有了殺他的心思。
只是郭藥師並沒有想過,這些常勝軍的漢子們之所以不信賴他,不是因爲他爲常勝軍付出得太少,而是因爲他曾經殺死過老怨軍的諸多頭領!
當耶律大石親自上陣,連騎兵都拋掉戰馬,與步軍混雜在一處,往涿州城門潮水涌來之時,郭藥師抽出了刀刃。
涿州城的城牆早已面目全非,許多地方甚至坍塌出破口,只能用屍體堆積堵塞,後頭也只有士兵來抵擋,雖然打掃戰場不斷回收箭枝,但終究還是入不敷出,弓手們早已折斷了長弓,拿起了刀劍。
惡戰至今,常勝軍便只剩下二千餘人,且許多人身上還帶着傷勢,而城門已經被耶律大石的人燒出一個大破口來,郭藥師正是站在那個破口處!
看着郭藥師的背影,這些常勝軍的弟兄似乎第一次真正認識到這位都管,老兵們彷彿又回到了怨軍的時代,再次看到了那個願意與他們同生共死的郭藥師!
貪生怕死是成就不了一位大梟雄的,只有敢於賭上自己的全部,包括自己的性命,才能成爲真正的梟雄,而郭藥師,早已清楚這一點。
蘇牧和雅綰兒扈三娘,以及巫花容緩緩走了過來,甄五臣和劉舜仁等部將面色冷峻肅殺,卻仍舊還是朝蘇牧微微點頭致意。
郭藥師轉過身來,朝蘇牧看了一眼,而後輕嘆一聲道:“這段日子辛苦了,買賣不成仁義在,若有機會,就走吧,告訴他們,我郭藥師是爲大焱朝廷戰死的...”
這句話難免說得太過悲涼,漢人其實很注重死後的名聲和榮耀,否則也不會有生晉太傅,死諡文正的說法,死後能夠極盡哀榮,何嘗不是莫大的成就?
郭藥師可以輸給遼人,可以輸給大焱,但必須正大光明地輸在戰場上,像這次被大焱戲耍,斷送了常勝軍和涿州,這樣的結果他是如何都輸不起的。
所以即便是死了,他也想着討回些本錢,如果能夠在全軍覆沒之後,得到個好名聲,何嘗不是賺一把?
然而蘇牧卻沒有答話,他朝雅綰兒和扈三娘點了點頭,三人便走到了郭藥師的前面來,擋住了那個門洞。
他緩緩抽出混元玄天劍和草鬼唐刀,也不回頭,只是低低地說了一句。
“這事兒是我做的不夠,我欠你們的,是很難還上了,但能還多少,就還多少吧...”
陽光的照耀之下,蘇牧長身而立,纖瘦高挑的聲影,左手劍右手刀,一襲白衣,就這麼面對着耶律大石那潮水般的軍士!
雅綰兒和扈三娘一左一右生死相隨,雖然蘇牧極力勸說她們離開,可這份情意早已深入骨髓,她們又豈可獨自偷生?
巫花容卻不同,她冷笑了一聲,沒頭沒腦朝蘇牧罵了一句:“膽小鬼!”
蘇牧微微一笑,笑容很是玩味,而後閃電出手,刀柄和劍柄同時打在雅綰兒和扈三孃的身上,巫花容趁着兩女軟倒之時,一手一個抄起兩位姐兒,將她們給帶走了。
“謝啦!”
蘇牧的一聲道謝雖然隨意,但巫花容卻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誠意,這是他第一次對她說謝謝吧...
常勝軍的弟兄們見得蘇牧挺身而出,心頭莫名激動起來,或許蘇牧這段時間來指手畫腳,以致於他們都將蘇牧腰間的刀劍當成了裝飾。
可如今見得蘇牧拔出刀劍來,一股鐵血冷酷的殺意四處彌散,連郭藥師都不由心驚肉跳,才察覺這位武道宗師的氣質竟能如此的霸道和兇厲!
甄五臣喉嚨有些乾澀,雖然他早已領教過蘇牧的武功,但如今被蘇牧的氣勢一震,才發現當初在他的宅院裡頭,蘇牧所展現出來的,或許只是三成功力吧!
敵人越來越近,箭矢已經從門洞激射而來,蘇牧輕飄飄轉身拂袖,如癡醉的詩仙攬清風邀明月一般,將箭矢都攬回來,而後白蝴蝶一般旋轉,催發內勁,那些箭矢倒飛而回,大片敵人應聲倒地!
這就是武道宗師的實力!
郭藥師等人緊握刀刃,就要上前去拼命,卻聽得蘇牧沉聲道:“郭都管,且退一步!”
郭藥師忿忿不滿,難道你蘇牧英雄,我郭藥師就是狗熊不成!
蘇牧卻只是嘿嘿一笑道:“有時候,退一步真的會海闊天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