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載着火藥的乾燥木桶散發着刺鼻的氣味,一座座粗短的寬口銅炮展現着銅鐵和死亡交織的美麗。
金樞等人手裡的火摺子,便如冥界鬼差的血紅眸光,死死地勾着你的魂魄,隨時等着接引你到那無盡的黑暗之中。
火摺子的微光映照着一張張臉,在昏暗的工坊之中,看不到身子手腳,彷彿三十幾個發亮的人頭,懸浮在空中一般,讓人詭異發寒。
金樞展露出笑容來,而後擲地有聲地說道:“來世還做兄弟。”
“來世還敬你是哥哥。”諸多孩兒們也是會心一笑,整齊地答道,沒有意外的話,這應該是他們在人世間留下的最後一句話了。
他們之中有丈夫,有父親,有兒子,有兄長,有弟弟,他們有自己的家庭,也正是爲了守護自己的家庭,他們選擇瞭如此悲壯的方式。
人都是怕死的,沒有誰不怕,但他們心裡很清楚,毀掉這座工坊,是恩公蘇牧的心願,他們很清楚這座工坊將給大焱帶來何等恐怖的災難。
朝廷和百姓都將他們當成賤民,哪怕是最道貌岸然的士大夫和文人,也不會對他們說出什麼寬容的話語來,認爲他們這些賤人就是擾亂社會秩序的罪魁禍首。
車船腳店牙,無罪也該殺,士農工商軍匠皁,他們這些匠人,地位連賊配軍都不如,但今夜,他們卻要用自己的賤命,捍衛這個唾棄他們的皇朝。
金樞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滿滿的眷戀,而後將火摺子吹得更亮些,微微閉上眼睛,投向了工坊深處的原料池。
“動手。”
一聲暴喝從黑暗之中傳來,工坊的大門轟然倒塌,一根羽箭咻便激射而來,竟然精準無比地將金樞那根火摺子給打滅了。
如此精湛的箭術,除了永樂朝第一神射手龐萬春,還有何人。
但見厲天閏帶着貼身精銳,以及工坊的守軍,呼吸間便涌入了工坊之中,他們竟然肆無忌憚地舉着火把。
“快。”
金樞臉色大變,諸多匠師紛紛將火摺子四處投擲。
“轟。”
一根火摺子落入原料池之中,裡面殘留的火藥頓時爆燃起來,大火幾乎在瞬間就差點掀翻了頂棚。
火摺子開始在四周圍引燃一朵朵火苗,金樞眼看着火舌慢慢爬上火藥桶上,心頭大石終於落地,可以放心去死了。
他本以爲那些守軍會瘋狂撤退,但這些人敢跟着厲天閏來到這裡,而且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來到這裡,似乎早有了準備,他們非但沒有退出去,反而殺了進來。
“啊。”
身邊一名弟兄被一刀劈下半截手臂來,血柱如泉一般當空噴射,其他弟兄也遭遇了餓虎撲羊一般的攻擊。
他們雖然都有一把子力氣,可被關押了這麼多天,差點沒被餓死,若非金樞給他們補充了一些食物,連走出牢房的力氣都沒有,此刻哪裡是這些軍士的對手。
幾乎沒有任何的反抗,完全就是單方面的蹂躪,這些軍士眨眼間便將匠師們打倒在地。
“不。”
金樞心中絕望起來,雖然他不想承認,但事實確實如此,他們已經失敗了,厲天閏和守軍們早已窺破了他們的計劃。
一名軍士大手狠狠壓下,就要揪住金樞的脖頸,後者卻怒睜着血紅的雙眸,用力朝那軍士懷裡撞了過去。
“嗨。”
金樞的頭頂在了那軍士的下巴上,後者頓時血流如注,而一道汩汩的血流,也從金樞的腦門上流下來,將他的臉面都染成了紅色。
那軍士往後一到,掙扎着要起來,腳下卻是一個踉蹌,再次往旁邊摔,將一隻火藥桶給撞倒在了地上。
“空空空空。”
那火藥桶在地面上彈了幾下,便滾將出去,順着地勢一路落入了燃着烈焰的原料池之中。
“還好,最後還是成了…”金樞見得此狀,雖然頭疼欲裂,但還是滿心欣慰。
然而他滿懷期待着的大爆炸並沒有發生,因爲他陡然醒悟過來,那火藥桶如果是滿的,又豈能彈跳起來,火藥桶竟然是空的。
“不。”
他發瘋一般撞向疊放着火藥桶的架子,偌大的架子竟然被他撞翻在地,火藥桶子咚咚落地,竟然全部都是空的。
他終於意識到,原來所有的算計,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中,或者說,在方七佛的掌控之中。
因爲第一個衝進來的不是厲天閏,而是龐萬春,這個方七佛身邊的頭號親信。
“他們能把火藥轉移到哪裡去,”金樞強忍着劇痛和絕望,腦子飛快地思索着。
整座新工坊都是他一手管理的,早在今夜動手之前,他就已經再次確認,火藥確實就堆放在這裡,他們就算髮現了,也沒道理這麼快就全部移走啊。
時間並不足以讓他想通這個問題,因爲外頭響起了沉重的車軲轆聲,一架架水車被推了進來,軍士和民夫開始操控壓桿,大竹筒製成的水龍噴射出水柱,撲滅了工坊裡頭的大火。
“都拿了起來,明日斬首示衆。”厲天閏大手一揮,諸多軍士便如拎小雞一般將羸弱不堪的匠師們都提了出去。
待得工坊安靜下來,厲天閏才皮笑肉不笑地朝龐萬春問道:“大名鼎鼎的‘小養由基’坐鎮,梁山那花榮又不可能再來,軍師讓我等過來,豈非多此一舉,”
厲天閏的花榮二字,果真戳中了龐萬春的痛處,後者眉頭緊蹙,頗爲不悅,只是冷哼一聲道:“軍師神算,又豈是我等能夠揣測,既然叫得起大元帥,自然有軍師的深意妙用。”
掃了龐萬春一眼,見得後者面色很快恢復過來,厲天閏也覺着無趣,悶聲悶氣地說道。
“說吧,軍師讓我來幹什麼。”
龐萬春聞言,只是稍稍遲疑,便擡腳繼續往前走:“元帥跟着灑家來。”
副將和親衛們相視一眼,想要跟上去,卻被厲天閏擡手製止,後者雄赳赳便跟上了龐萬春。
這原料倉本是杭州的常平倉,專門存儲糧食,以供災時賑濟,方臘圍攻杭州之時,倉內庫存的糧食早已被吃空,方七佛便廢物利用,將此地用於保存火藥火器的原料。
龐萬春帶着厲天閏往深處一直走了數十步遠,而後讓舉火的軍士停下來,讓人將前方的一處隔牆推倒,但見隔牆後面居然別有洞天,整整齊齊地碼放着數百個火藥桶。
厲天閏心頭暗自大驚,難怪方七佛會如此信心滿滿,他們是見識過火藥的威力的,眼前這一倉庫的火藥,慢說抵禦梁山先鋒軍,便是朝廷十五萬大軍來攻,也討不到半分好處啊。
他們起先之所以炸燬工坊,本以爲方七佛只是小打小鬧,沒想到人家暗中已經形成了如此巨大的規模,加上那上百門短炮,杭州可謂固若金湯了。
“這倉庫便是軍師最大的底氣,還望元帥點撥人手,好生看緊了。”
厲天閏壓下心頭驚詫,扭頭朝龐萬春罵道:“你個吃敗仗的鳥廝是甚麼身份,敢對本帥這等說話。”
龐萬春雖然神射一絕,名氣也是頗大,但到底只是方七佛身邊的親衛指揮,他心切這些火藥的安危,說話難免有些沒大沒小。
當然了,他本人也是木訥寡淡的性子,對方七佛最是死忠,不願挪窩,否則也不會在聖公軍之中混得這麼慘淡,聽了厲天閏的怒叱,只是微微頷首,便帶着人離開了倉庫。
厲天閏此次聽從了李曼妙的建議,只帶了少量天字營的精銳親衛,心裡也是嘀咕,自覺蘇牧不可能會再來涉險。
如今看到這些火藥桶,他才恍然,這些火藥加上短炮,區區十數萬的朝廷大軍又有何所懼。
雖然李曼妙不曾知曉火藥的存在,但卻篤定蘇牧一定會來,而事實證明確實如此,女人的心思真真是妙不可言啊。
既然有了這處誘餌,厲天閏也不虞擔心蘇牧不來,連忙讓人在周遭埋伏起來,只等着蘇牧入彀了。
這廂安置妥當,龐萬春才帶着三五個親兵,離開了工坊,才走到半路,便已經聽得一片哀嚎不絕於耳。
那些個守軍,竟然將金樞等一衆匠師,全部吊在了轅門外。
他知道這些匠師的價值所在,雖然方七佛不習慣做一錘子買賣,這些匠師完全可以提供長久的用處,可他們身在曹營心在漢,方七佛又是那種疑人不用的性子,這些匠師的命運也就定了下來了。
龐萬春並不是殘暴嗜殺之人,見得這些瘦骨嶙峋的匠師被倒吊城一片,如同條條肉乾,心裡也頗不是滋味,打發了親兵之後,獨自往自己的營房走去。
營區仍舊沒有太多的火光,但他對營區早已爛熟於心,本身眼力過人,甚至幾乎到了夜能視物的地步,走夜路根本就不成問題。
當他回到營房門前之時,心裡頭卻涌出一股極度不安的危機感來,他連忙抽出腰間的短刀,屏住了呼吸。
他本是山中獵戶,與豺狼虎豹爲敵,感知最是敏銳,一看那營房黑洞洞如索命的獸口,便決定暫避鋒芒,回去招呼親衛,可剛一轉身,便感受到一股凌厲的氣勁撲面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