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氣不錯,午後的陽光溫暖喜人,聖駕移幸華陽宮,蔡京帶着周甫彥,以及假扮男裝的李師師,連同諸多詩人詞客,隨駕來到了萬歲山下。
華陽宮又稱艮嶽,位於景龍門內以東,封丘門內以西,東華門內以北,景龍江以南,四周約六裡,佔地七百多畝,是官家趙劼最喜歡的一處皇家園林。
官家之所以喜歡這裡,因爲這座御花園傾注了他極大的心神和投入,因爲激起方臘起義的那些花石綱,便全部丟進了這座園林之中。
官家將他的詩情畫意全部融入到了這座園林裡面,一千多艘船把從江南搜刮的各種奇珍草木花石全數運到了這裡來。
艮嶽可謂“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勝”,園內岡連阜屬,東西相望而前後相續,左山而右水,後溪而旁壟,吞山懷古,奇花美木遍植其中,又養珍禽異獸,築飛樓,構亭臺,真真是極盡奢華。
聖駕隊伍來到了東嶺飛來峰之下,此時的嶺下栽梅萬株,初雪過後,梅花含苞待放,將整個山腳染成一片嫣紅,綠普承跌,芬芳馥郁,美不勝收。
除了蔡京這位大書法家之外,對書畫詩詞同樣精通的高俅也陪駕左右,另有詞人李質、曹組等等,宮中早已備好文雅宴席,那行閣之中溫暖如春,即可放眼賞雪品梅,也可對飲雅談,欣賞歌舞,端的是妙不可言。
這艮嶽雖然尚未完工,但已經盡奪造化之美,然而李師師一路走來,卻無心觀賞,因爲她的心裡早已充滿了惶恐和震驚。
她雖然見過朝中達官貴人和王公貴族不可計數,竊以爲見慣了大世面,可當她發現自己和周甫彥竟然在蔡京的帶領下進入了皇宮大內,心裡便震撼得久久無法平靜。
她甚至連當今官家都不敢直視,只是趁着諸人吟詩作賦的空當,偷偷掃了幾眼。
但見得大焱國君四十餘的年歲,面容清矍,留着風流長鬚,顧盼之中少了帝王尊威,卻多了一分文人的儒雅,眉目含笑而談吐平和,沒有太多引經據典,卻又處處顯示出極其高深的藝術涵養,不可否認,當今天子可堪稱千古風流人物了。
讓李師師驚訝的是,這位天子似乎沒什麼大架子,與蔡京等人言笑晏晏,盡是儒士之風,而諸多文人也是相互唱和,若除去奢華磅礴的園林與皇家擺設,其實跟民間的詩會雅集沒太大出入。
官家彷彿也徹底放下了朝政的紛擾,如同歸隱田園寄情山水的雅士一般,期間對諸人的佳作沒有太多的點評,偶有提及也都是一針見血,總能看到作品之中最爲出彩之處,堪稱鑑賞品點的大家。
如此坐了小半個時辰,蔡京和高俅等人興致高昂,官家也是漸入佳境,便朝周甫彥笑道。
“美成,你的詩詞朕都看過,還是不錯的,今日恰逢其會,可不能藏拙,有什麼壓箱底的妙句好章,儘管拿出來吧。”
周甫彥避席而拜,連稱惶恐,蔡京等人呵呵一笑,在旁激勵,他才靜下心來,放目遠眺,但見北面雁池波光長天,微閉雙眸,仿似在捕捉那山水之間的美妙意境,過得片刻才睜開眸子,含笑吟道。
“銀河宛轉三千曲,浴鳧飛鷺澄波綠,何處是歸舟。夕陽江上樓,天憎梅浪發,故下封枝雪,深院捲簾看,應憐江上寒。”
文章偶天成,周甫彥也是觸景生情,說道浴鳧飛鷺澄波綠何處是歸舟之時,不由朝李師師看了一眼,滿目都是期許與淡淡的幽怨。
是啊,這江水蜿蜒,飛鷺成雙成對,雙棲雙飛,在碧波上飛舞迴旋,可哪兒有他乘坐的歸舟。他只能坐在江邊小樓裡,看着那讓老天都嫉妒的萬點梅花,靜靜地享受孤獨,等待着那條不知何時才能歸來的船罷了。
官家也是見慣了風月場那點兒事的,早看出了李師師的女兒身份,不過對於蔡京的“膽大包天”,他也只是投去一個埋怨的目光則已。
眼下聞絃音而知雅意,便知曉這周甫彥該是對李師師產生了非分之想了。
“美成也是性情中人啊,只是不知美成身邊這位小朋友,對這首菩薩蠻是何看法。”
官家乃是一國之主,明知道李師師的女兒身份,自然不好過問別人的芳名,大家也保持着默契,儘量以小朋友來稱呼。
他這麼一問,李師師心頭頓時一緊,她已經開始後悔,不該答應周甫彥的要求,便似如今這般,連官家都看出了周甫彥對自己的心意,若官家隨口撮合一句,又有蔡京高俅等人在場,誰敢違逆了官家的意思。
爲了給官家塑造一段傳奇佳話,即便自己心裡再多不願,說不得也只能委身與周甫彥了。
一想到周甫彥竟然利用這一點來接近自己,來促成二人的事情,李師師心裡頓時厭煩起來。
她站起來向官家福了一禮,這才平靜地答道:“人人皆豔羨那雙棲雙飛的花鷺,抑或激賞那天公眼熱的萬點紅梅,但人各有命,奴婢卻有些嚮往那清清靜靜的江水,看兩岸花開花落,望天外雲捲雲舒,淡泊平靜,少了紛擾,享受孤獨…”
趙劼但聽得李師師那輕柔的嗓音,見得她蛾眉之中的平靜喜樂,又聽說最後那一句少了紛擾,享受孤獨,心裡都是起了共鳴。
人皆以爲他是一朝天子,可誰人懂得他的寂寞孤獨。他何嘗不想放下這一切的爭鬥和紛擾,縱情山水書畫詩詞,逍遙清淡。
李師師這一番話坦誠卻又自然,表明了自己心境平淡,享受獨身的樂趣,暫時沒有考慮終身大事之意,委婉地回答了趙劼,雖然拒絕了周甫彥的美意,卻又不會讓他有失顏面,端的是個玲瓏的女子了。
“小朋友果是清雅之人,聽美成說,你可是擁有一副好嗓子,今日良辰美景,又有諸多朋友珠玉頻出,小朋友何不讓我等一飽耳福。”
趙劼也沒有勉強,不再牽扯周甫彥的話題,反而對李師師這女子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李師師又怎敢扭捏推脫,宮中樂師早已按部就班,然而她卻只是嫋嫋婀娜地走過去,朝那古琴的樂伎福了一禮,後者識趣地將琴座讓了出來。
稍稍挽起袖子,如雪皓腕,素手調絃,便是驚豔全場。
但見得李師師輕輕吸了一口氣,平復了心境,叮鈴一聲便扶起琴來。
那琴聲極其悠揚而緩慢,充滿着一種懷念與哀怨,而後才輕啓檀口唱了起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她本是汴京第一名妓,說是大焱第一名妓也不以爲過,色藝雙絕,這一開口,便將在場之人深深吸引。
趙劼等人都是讀過蘇牧這首木蘭詞的,各人也自有自己的感觸,然而聽得李師師的彈奏和吟唱,他們又勾起了另一番感念來。
待得一曲唱罷,竟然全場寂靜,趙劼眼眶溼潤着,過得許久才帶頭鼓掌,竟生出了此曲只該天上有,人間難能幾回聞的驚歎來。
周甫彥心頭說不出的憋悶,雖然他仍舊歎服李師師的技藝,但卻是如何都開心不起來的。
他用蘇牧的新詞,求得李師師跟他入宮面聖,參加這難得的天子雅會,這該是多大的殊榮。
而自己用一首菩薩蠻來表明心跡,希望這一幫子文人雅士,甚至是當今官家,幫他玉成好事,這都是精心幻想過的。
然而幻想終究是幻想,李師師巧妙地婉拒之後,竟然臨時改變了主意,並未唱那首青玉案,而是唱了這首木蘭詞。
人生若只如初見,她初見的又是誰。
這已經不需要去思考,或許李師師對蘇牧並沒有一見鍾情,甚至連蘇牧的臉都忘記了,或許這只是她再次表明心跡的舉動,但對於周甫彥來說,這無異於對他和李師師之間的可能性,宣判了死刑。
他處心積慮,甚至不惜連官家都利用上了,結果卻有種爲蘇牧做了嫁衣的感覺,讓他如何不憋屈和憤怒。
反觀趙劼,他連蘇牧在大江南做過些什麼,見過些什麼人都一清二楚,甚至連蘇牧與大光明教之間的糾纏都沒有放過,又豈會不知蘇牧的這首新詞。
這首青玉案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傳世佳作,一如蘇牧每一次問世的詩詞那般讓人激動萬分,然而終究是不適合眼下的氛圍的,李師師臨時改變曲目,既順承了原來的氣氛,又再次表明了心跡,這女子也算是人間罕有了。
即便知曉了這首新詞,趙劼還是需要將這樣的機會留給蔡京等文人,他需要這樣的集會,讓自己暫時逃脫朝政的紛擾,也希望通過這樣的集會,讓更多大焱的才子,得到出頭的機會。
蔡京確實“膽大包天”,但他知道官家一定不會責怪他,因爲官家已經好多次向他透露出對李師師的好奇和興趣,所以李師師才能夠出現在這裡。
若換了別個兒女子,除非蔡京是傻子,纔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趙劼的心裡是惋惜的,也是高興的,李師師確實沒有讓他失望,她果真當得起色藝雙絕的名頭。
而惋惜的是,這個女子心裡,已經有了蘇牧的影子,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對於睥睨着整座江山,整日與朝堂上文武百官玩心眼兒的當今天子而言,看出這一點並不是很難的事情。
再想想關於蘇牧的種種情報,陸青花和彩兒這種暫且不提,但是楊紅蓮、雅綰兒、扈三娘,甚至是虞白芍,哪一個不是傾國傾城的好女子,怎地全都跟蘇牧沾上了邊。
趙劼自認爲才子,卻又難得風流,他本想讓蘇牧直接北上的,如今倒是真的想將蘇牧先召到汴京來,好生看看,這個讓他一直默默關注着的蘇牧,到底是個何等樣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