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崖上有風,夜間秋意深沉,吹得他頭上的錦雉尾羽都舞動起來,他居高臨下地看着船隊離開,想着再也見不着自己的孫女兒,眼眶便溼潤了起來。
然而這老淚,何嘗沒有歡喜的味道在裡面?
十六年了,她終於能夠離開這裡,只是希望她能夠好好看一看這個天下。
外面的世界固然繁華,然而卻比原始的叢林要更加危險,如今他也只能期盼,那個臉上有金印的年輕人,能夠好生保護她了。
默長老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身後,老族長收回視線,卻沒有回頭,低聲問道:“這小子真能找到姓曹那女人?大焱什麼時候設置了這麼一個官職,我只聽說過繡衣指使,卻未曾聽說過繡衣暗察...”
“他是我的徒弟,也就是我師哥的侄兒,你信不過我,總該信得過我師哥吧?”
“啊...羅真人...確實是個神仙般的人物...”老族長髮自肺腑地感嘆了一句,而後轉過身來,朝默長老笑道。
“兒孫自有兒孫福,既然如此,咱們這些老東西也該大展拳腳了,喬真人,這次能否成功,就全都仰仗你的手段了!”
默長老桀桀一笑,看着蘇牧的船隊消失在海上,而後與老族長下了海崖,融入了黑夜之中,彷彿走進了充滿殺戮的地獄之門。
此時他的弟子蘇牧,剛剛接受了巫花容的解蠱,正在喝着溫溫熱的小米粥。
這兩天可苦煞了蘇牧,體內情蠱肆虐,只能藉助陸青花來緩解,但這蠱蟲又排斥事物,吃什麼吐什麼,蘇牧眼下身體虛脫乏力,眼圈青黑,臉頰凹陷,便像在青樓裡鬼混了十天半個月沒停歇過一般。
因爲要藉助蘇牧的力量保護,巫花容即便心裡有仇,也需要等到抵達大焱才發作,而蘇牧因爲誤解了巫花容,着實羞辱了這姑娘一番,心裡也有愧疚,自然不會爲難巫花容。
再者,他需要去接楊紅蓮,巫花容正好能夠當嚮導,接下來的航程也就不需要擔心迷失方向了。
只是耽擱了這麼久,也不知道主島那邊的戰況如何,連李曼妙都失落在了斑人部族的手裡,慘死如斯,厲天閏等人應該窮途末路了吧。
在海上漂泊太久,蘇牧心裡都有些厭倦了,他開始有些懷念西湖,懷念杭州,甚至有些懷念秦淮河畔的風月了。
“無論如何,接了紅蓮就拍屁股離開,再也不理會這些破事了!”蘇牧如是想道。
而此時的楊紅蓮,剛剛纔結束了一場血戰,作爲大光明教的聖女,她的地位不可謂不高,特別是撒白魔失去了一條手臂之後,更需要倚仗她的威信來統領聖教。
她將刀刃上的血跡抹乾淨,扶起身邊一名女護法,而後踏着遍地的屍體,走到了高坡的邊緣。
下方平緩的草甸之上,早已屍橫遍野,身軀高大的北玄武法王正用金剛杵,將一個渾身血跡的人,砸飛出去,那個人叫顏坦,是方七佛麾下的五行旗主。
方七佛倒提着雙股劍,他的身後已經再沒有死士,連士兵都已經死的死傷的傷逃的逃。
他的長髮在風中凌亂,雙劍上的血跡還在滴滴答答,面對大光明教的北玄武法王,面對大光明教成百上千的高手,他一步步踏着同伴和敵人的屍骨,徑直走了過來,便如同走向他的宿命。
鄭魔王已經死在了猿王島,婁敏中和厲天閏在烈火島被大光明教所俘獲,眼下就被綁縛在大光明教的手中。
方七佛知道,自己的命遲早是大光明教的,因爲這是他的歸途,是他的墓穴。
但在此之前,他要完成自己的使命,他之所以還殘活下來的終極使命,殺掉厲天閏和婁敏中這兩個叛徒!
對於北玄武法王而言,厲天閏和婁敏中不過是戰敗的螻蟻,但凡大光明教中的人,誰要動手殺死這兩條落水狗,他都不會眨一下眼睛。
但方七佛不行,因爲他是大光明教的敵人,讓一個敵人越過自己,殺死自己的俘虜,這是對他的極度挑釁與侮辱!
方七佛的腳步在加快,疾行如風,緊握手中雙股劍,左劍橫於胸前,右劍倒持於背,瞬息之至,與北玄武戰成一團。
北玄武的龍象般若功已臻化境,加上手中金剛杵又沉重如山,這是人熊與鷹隼之間的戰鬥!
厲天閏披頭散髮,看着拼死也要殺他的方七佛,心裡已經沒有太多的感想。
從他的兵馬被大光明教和方七佛的人前後夾擊,鮮血染紅了海灘之後,他便沒有了生存下去的動力。
身邊的婁敏中同樣垂頭喪氣失魂落魄,他們就像是被剪除了利爪,拔光了牙齒的遲暮虎狼,再也沒有半點機會,現在是該還債的時候了。
方七佛曾經眼睜睜看着兄長方臘與撒白魔拼死血戰,如同最原始最野蠻的兇獸一般相互撕咬。
他一生慣用謀略,極少動用武藝,他也不是北玄武法王的對手,但無論你的智謀如何超羣,總有一天,也需要親自操起屠刀,面對血雨腥風的洗禮。
他的雙劍終究還是無法承受北玄武法王那山嶽般沉重的攻擊,但他還有他的智謀,他從來都是靠腦子吃飯的人!
方七佛沒有故意賣個破綻,他只是藉助失敗,爲自己提供了一點點的助力!
北玄武法王的金剛杵撞擊在他的胸前,他能夠清晰地聽到骨骼碎裂的聲音,他能夠聽到體內經脈被震盪的內勁炸裂開來的聲音!
然而在承受重擊的那一瞬間,他卻轉換了一個方向,接着這股撞擊力,飛向了人羣,飛向了扣押厲天閏和婁敏中的地方!
他的雙劍已經被打飛,沒有人認爲他還能夠活下來,而且他是北玄武的獵物,大光明教的高手不會也不敢對他下殺手。
於是他順利地撞入了人羣,而人羣還自主地散開,厲天閏和婁敏中自然而然便展現在了他前方五步開外的地方!
“噗咚!”
他的身體彷彿天庭掉落下來的雷錘,而大地則像一面遠古的龍鼓,敲擊出震撼人心的悶響來!
沒有人認爲他還能活着,然而方七佛那滿是鮮血的臉上,卻露出了最後一絲勝利者的微笑!
他還記得雅綰兒對他說過最後一句話,別死在敵人的手裡!
方七佛的雙眸迸發出最後的生機,他將回光返照的最後一絲力量,用在了清理門戶之上!
他是統籌全局的大軍師,最痛恨的就是變數,而叛徒,永遠是最大的變數,也是軍師最痛恨的對象!
“喀嚓!”
他身體的骨骼早已碎裂,因爲他的再度行動,紛紛產生錯位,那些骨刺便刺入他的血肉和內臟,絞爛了他皮囊之下的所有東西!
然而他藉助最後一搏,終於撲在了驚慌失措的厲天閏身上,而後一口,咬開了他的脖頸!
溫熱的鮮血噴涌在他的臉上,他的右手催發猛力,撕裂了厲天閏的咽喉!
北玄武法王心頭大怒,大吼一聲便狂奔而來:“爾敢!”
方七佛丟下厲天閏仍舊噴血的屍體,再度往婁敏中衝了過來!
婁敏中雖然也有微末武藝,但終究是個文臣,被方七佛如同野獸一般的兇蠻嚇得魂不附體,眼下如同木頭人一般僵立在原地,大睜着雙眼,根本就無法動彈!
方七佛張開滿是鮮血的手掌,眼看着就要抓住婁敏中的咽喉,然而北玄武法王后發先至,一掌轟在了方七佛的頭頂上!
他沒有轟擊方七佛的後心,因爲這樣會把方七佛打向婁敏中,他居高臨下,一掌便打在了方七佛的頭頂上!
在那血手距離婁敏中脖頸還有一寸之時,方七佛停了下來,連同他的心跳和呼吸,一併停了下來...
這個笑傲江湖,縱橫沙場,運籌帷幄,指點江山的絕世大謀士,終於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很可惜,即便他犧牲了自己最後的尊嚴,用死在敵人手裡爲代價,也無法畢竟全功,將婁敏中殺死。
即便北玄武法王,連同山坡上觀戰的楊紅蓮和撒白魔,都覺着有些殘忍。
你可以毀滅一個人的軀體,打擊他的尊嚴,卻不該踐踏他的夢想,擁有執念的人,無論如何,都應該獲得最後的尊重。
這是方七佛了卻恩仇的最後機會,然而在距離自己目標僅僅一寸的時候,戛然而止,彷彿要留下千年的遺憾。
可就在這個時候,方七佛那凹陷的胸膛突然鼓了起來,他陡然睜開雙眸,吸入了最後一口陽氣!
這是死去之後吸入的最後一口陽氣,是準備着爲了七日之後還魂所用的!
然而方七佛得到了這口陽氣,卻得到了最後的機會,他怒睜着雙眸,將這口陽氣擠壓逼迫,而後混着血水和內臟的碎末,甚至於喉骨的碎片,一同噴吐向了婁敏中!
他的身體和嘴巴彷彿化爲一根炮管,而那口最後的陽氣便是炸開的火藥,血水和碎末,是他的炮彈!
“噗!”
飽含着方七佛畢生功力,飽含着他最後的執念,飽含着他這譭譽參半的一生,他放棄了頭七還魂,放棄了重入六道輪迴,甘當遊蕩的孤魂野鬼,將婁敏中也拉入了地獄!
拋開他大半生的所作所爲,在這一刻,方七佛,是值得所有人崇拜和敬佩的!
這口血水打在婁敏中的臉上,後者甚至沒有哼一聲,臉面就已經被打爛,而後木頭一般栽倒在地!
北玄武法王輕輕放下手掌,方七佛卻仍舊傲立在原地,如同一座碑,即便上面同樣寫有罪惡的墓誌銘,卻仍舊傲立於天地。
北玄武來自於西域,很多時候並不能夠理解中原高手這份執念,但現在,看着方七佛,他似乎終於明白了。
這就是支撐着華夏民族延續幾千年的根本,這種東西,叫做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