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楊可世和劉光世出兵遠征之後的第一次見面,也是他們第一次在戰略上發生爭執。
發現金帳汗國的大軍,對於楊可世和劉光世而言,都是激動人心的,雖然他們是來送死的,但卻證實了蘇牧先前的所有預測。
如果能夠阻攔這支大軍,那麼他們的遠征,他們一路上所受的苦難,都是值得的。
他們苦苦追尋和等待的,就是這一戰。
可在這一戰即將來臨的時刻,劉光世和楊可世卻發生了分歧。
劉光世認爲,從種種跡象來看,都足以證明,這支大軍就是蒙古部族的主力,一旦他們南下,所帶來的災難是無可估量的。
而他們也意識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大軍的補給問題。
現在他們領先於這支異族大軍,而且以他們的行軍速度,擁有馬匹的先天優勢,只要他們願意,今後一樣能夠領先於這支大軍。
如果他們選擇放棄突襲阻擊,而是化整爲零,將大軍四處散開,將他們的補給點全部端掉,那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即便金帳汗國的大軍能夠強撐着穿過大漠,也勢必死傷慘重!
然而楊可世卻認爲,他們都是重騎,想要找到敵人的補給據點,又能夠快速集結兵力來消滅據點,就必須丟棄重鎧,而追求速度。
這樣就失去了阻擊大軍的能力,再者,他們雖然在路程和速度上領先,卻需要漫無目的四處搜索,而敵人目標和路線都極其明確,很快就會將差距拉近彌補回來。
即便他們能夠摧毀一兩個據點,也不可能將沿途所有據點都毀掉,而且他們也不知道敵人擁有多少個據點。
另一方面,他們的目標太大,很容易被敵人發現,到時候沒有成規模的重騎兵,根本就無法抗衡敵軍,如此一來,只能得不償失。
劉光世和楊可世的分析都很有道理,因爲這個過程充滿了變數,這種不確定性,會帶來難以預測的變化,也會導致不同的結果出現。
站在軍士的立場,劉光世的策略顯然更得人心,因爲散開尋找敵人的據點,消滅據點,都要比自尋死路一般衝撞三萬步軍要好。
他們可以拖延,可以讓敵人不戰而走,還能夠通過這些據點,獲得補給,全身而退,而敵人只會被拖垮,要麼撤軍,要麼死在大漠裡頭,即便能走出大漠,軍力也會被損耗絕大部分。
而楊可世卻認爲,第一個據點被破壞之後,敵軍就會警覺起來,會加快速度派人保護第二個第三個,甚至後面的那些據點。
他們不像無頭蒼蠅一般的友軍,他們的目的地非常明確,而且極有可能在第一時間就派出大量斥候,一旦發現他們的蹤跡,想要再對據點下手,就會變得很困難了。
楊可世和劉光世確實佔據了速度上的優勢,在路程上也領先了一天,但他們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人力去搜索據點,還要來回傳遞情報,集結軍隊去摧毀據點。
所以在第一個據點伏擊敵軍,才能對敵軍造成最大的殺傷,而且還能夠重挫他們的士氣,即便他們接下來能夠順利抵達第二個據點,得到補給,那股士氣已經被挫敗。
爭論最終陷入了僵局,因爲無論是楊可世還是劉光世,都有着不可辨駁的理由。
楊可世是老將,他知道這種分歧會給軍隊帶來何等樣的內部變化,再者,劉光世的選擇顯然更加符合軍士們的需求,一旦決策上的分歧傳到軍士耳中,很容易會引發譁變。
如果他們跟先前那樣,知曉求生無望,或許會視死如歸,團結一致,可如今他們知道自己還有活路,而活路就在戰略的選擇上,他們又該是何等的反應?
基於這樣的考量,楊可世最終選擇了妥協。
重騎兵是突襲的主力,也只有重騎兵能夠對這些敵人造成大傷亡,而劉光世的輕騎,並沒有必要去赴死。
既然有了分歧,那麼就各走各路,讓劉光世率領他的輕騎去搜索和搗毀據點,而他的重騎,仍舊在第一據點伏擊敵軍。
這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如此一來,楊可世能夠按照原先的戰略,阻擊敵人,也能夠拖延敵人的速度,爲劉光世爭取時間,或許劉光世還能夠多搗毀幾個據點。
在這茫茫大漠之中,每一個補給據點都關係到金帳汗國大軍的存亡,能夠爲劉光世的軍士爭取生機,能夠爲他們爭取戰勝敵人的機會,又能夠完成自己的使命,楊可世又何樂而不爲?
楊可世或許並沒有太多的想法,因爲早在接受這個秘密任務之時,他就已經想得足夠透徹,但麾下的軍士並不是每個人都視死如歸。
劉光世的人能夠活下去,爲何白梃兵就不能?
所以在楊可世和劉光世商議停當之後,劉光世便帶着輕騎離開了據點,名義仍舊是到側翼去設伏,協助楊可世突襲敵軍,但事實上,他們已經連夜將一個個小隊發散出去,開始尋找敵人的第二個補給據點!
而楊可世則領兵留在了據點,好好歇息了一夜,趕走了疲累,吃飽喝足之後,將白梃兵分成兩隊,埋伏在了綠洲左右的沙丘後面,靜待敵軍的到來。
大漠很殘忍,就像被上天遺棄的廢園,這裡荒蕪貧瘠,毫無生機,但如果你見過大漠的日出日落,你就會驚歎於造化的奇妙。
這裡確實充滿了死亡的氣息,可日出和日落之時,卻又充滿了令人窒息的遼闊和美麗。
世事難以圓滿,陰陽相濟,有樂極生悲,也有否極泰來,凡事到了極致,便會轉向另一番風景。
就如同楊可世即將發動的突襲,充滿了壓抑而悲壯,卻又有種求仁得仁的豁然開朗。
他已經將甲包裡頭的重甲都披上,戰馬也全身披甲,人肅殺而馬銜枚,五千餘重騎甚至沒有發出太大的聲響。
也多虧了這綠洲四處並非軟綿的沙地,而是結實的泥地,若是沙地,全副武裝的重甲騎兵,怕是寸步難行,也就別提什麼衝鋒殺敵了。
所有人都明白,這是一場沒有勝利的戰鬥。
他們最終都會死在這裡,這一路是磨難,是對身體的磨難,更是對靈魂的拷打。
這段旅途,足以改變這些白梃兵的意志和覺悟,楊可世能夠感覺得到。
他們充滿留戀地看着大漠上的日出,也有人下意識往南方的方向遙望,彷彿在那金光萬丈的天穹上,看到了自己的故土和妻兒。
他們所經歷的這一切苦難,他們即將要面對的強大敵人和慘烈的死戰,所有的這一切,可不都是爲了那遠在千里的故土和妻兒嗎?
楊可世能夠感受得到,這些白梃兵都是他的親兵,他能夠感受到這些軍士的變化。
這或許就是行走的力量,一段旅途,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也足以改變一個人的心性,能使人敬畏生死,更讓人看透生死。
敵人的出現並沒有太多的意外,這些基輔羅斯人進入了大漠之後,果然放鬆了警惕,他們將大盾和鐵矛交給了負重的駑馬馱馬或者駱駝,甚至交給了自己的扈從。
他們承襲了拜占庭的風格,雖然他們不是騎士,卻同樣帶着扈從,這些扈從沒有作戰的技能,以伺候主人爲生,幫主人穿戴甲衣,保養刀甲和盾牌,管理主人的生活,甚至幫主人打理戰利品,他們就像戰士的隨身管家。
在他們看來,戰鬥是賣命活,更是技術活,很多人甚至將戰鬥當成了生意,這就是僱傭軍的覺悟,他們是職業軍人,擁有着更加專業的素質。
與這些職業軍人相比,即便是楊可世身邊這些視死如歸的戰士,在思想境界上,也比不上這些軍人。
因爲他們戰鬥是爲了工作,而楊可世的戰士們戰鬥,是爲了家園故土!
當他們發現綠洲,發現綠洲之中據點的建築,他們確定了一個事實,始可汗和他身邊的老頭子,果然沒有騙他們!
他們不是天生的戰士,但卻在常年的殺戮之中,積累了足夠豐富的經驗,也足夠警覺。
但在大漠之中行走了兩日,眼看着糧水斷絕,碰到那天堂一般的綠洲,試問誰又能夠冷靜下來?
於是他們紛紛衝向了綠洲,三萬人外加諸多扈從和雜役輔兵,浩浩蕩蕩,一眼望不到盡頭,彷彿遷徙的野牛羣。
始可汗對擁有着開闊而超前的遠見,但對於管理軍隊,確實不在行,在他看來,這一次行軍準備充分,沒有任何的意外。
黑白子見得陣型大亂,這些職業軍人表現得一點都不職業,心裡多少有些不安。
但想了想,這茫茫大漠,斷然不可能出現敵人,也就放鬆了約束,任由這些軍士撒野。
據點之中的湖泊很快就圍攏了大量的人羣,在大漠之中行走這麼久,沒有什麼能夠比水源,更能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楊可世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機會,在他們爭先恐後喝水之時,正是發動突襲的最佳時機!
綠洲裡頭有建築,無法讓重騎兵展開衝鋒的陣型,但他們的後軍,卻仍舊沒有進入據點!
而後軍之中,是一軍主帥,是隱宗的大宗主,是那些不願親自動手,而讓扈從去取水和領取物資的真正基輔羅斯戰士!
那些蜂擁到據點之中爭奪飲水和食物的,絕大部分都是輔兵和扈從,雖然楊可世沒辦法預料到這一點,但無論如何,這將是上天給他的最大恩賜!
他將面甲放下,只露出一雙貫血的眸子,而後舉起了自己的馬槊,身後的重騎將鐵槍平端,屏住了呼吸!
“轟!”
彷彿混沌初開那一聲悶響,大地在顫抖,黃龍一般的沙塵從據點左右的沙丘後頭席捲而起!
馬蹄撼動着大地的脈搏,彷彿穿越了歷史長河,從遠古傳來的戰鼓之聲!
這是大焱唯一一支重騎兵,也是大焱軍中最爲精銳的大軍,他們卻出現在了千里之外的大漠!
楊可世,這個曾經被大焱人稱爲萬人敵的悍將,身先士卒,發動了或許是這輩子最後一次的衝鋒!
什麼是萬人敵?
這就是大焱的萬人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