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箏醒來時, 眼前的陽光明亮得刺眼。
她渾身痠痛,連一隻爪子都沒力氣擡起來。筋脈就像是被扎出許多窟窿的枯竹子,僵硬、乾涸且存不了半點法力。
她廢了嗎?
段箏自嘲地揚揚嘴角, 恐怕確實是如此。
修習道法也需要一點法力作爲引子, 哪怕那點法力再少, 也不是身受重傷的她能夠提供的。
不過, 她的傷也不是白受的, 起碼那些骷髏該被消滅了吧?要不然她怎麼會還躺得好好的?
咦,不對,這是哪兒?
段箏打量着陌生的屋子, 有些懵懂。
一歪頭,枕頭邊擺了一碗黑乎乎的液體, 碗上貼着一張紙:乖, 把藥喝了。
段箏對着紙條發呆, 這世上,到底還有誰會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呢?
只是, 再猜也沒什麼結果。反正她的身體情況再壞也壞不過現在,與其胡思亂想,還不如把藥喝了看看那人打的是什麼主意。
她頭一歪,就着碗沿將藥喝了個乾淨。
麻癢的感覺從她四肢百骸之中升起。
段箏嗷嗚大叫一聲,一用力, 竟然從被窩裡躥了出來。
喝了藥, 她渾身像是有使不完的勁。
段箏覺得新奇無比, 抖着爪子往屋外跑去, 然後她停在了門邊。
門前的青石板上坐着一名身着漆黑巫袍的青年, 他側對着門,手裡握着藥杵舂着藥。
陽光自山谷上空傾瀉而下, 將他的側臉勾勒得極其柔和。
段子歪歪腦袋,對眼前的人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青年放下藥杵,轉過頭來,朝她伸出手:“小毛團,你終於睡夠了?嗯?”
段箏猛地撲過去,在他的懷裡哭成一團:“巫塗。”
巫塗笑道:“是我還不好嗎?哭什麼呢?”
段箏纔不理他的話,把眼淚全都抹到了巫塗的袍子上。
巫塗一下一下地撫着她的背,見她一直都沒有停下來的趨勢,嘆氣道:“等會兒再哭好不好?你的藥還沒配完呢。”
段箏頭搖得像是撥浪鼓:“我不吃我不吃。”
“嗯,不吃。是做給你泡藥浴的。”巫塗揉揉她的腦袋,小心安撫。
“藥浴?”段箏睜大眼睛,“莫非你想把我燉了,做成藥膳妖怪湯?”
巫塗手按到她軟乎乎的臉頰上,很想捏下去:“你想什麼呢?你的身體情況不容樂觀,經脈破損嚴重,如果是口服,用普通的藥難有效果,下猛藥吧,你恐怕受不了。用藥浴慢慢調養倒不失爲一個好辦法。”
段箏點點頭,也不糾結這件事。她摸摸巫塗臉上的巫紋,好奇道:“巫塗,當時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你老實交代,要不然……要不然我咬你!”
誰讓她爲他擔心那麼久。
巫塗看着自家小毛團子朝他咧了咧珍珠一樣的小牙,不經有些好笑。他道:“我原本就是這樣。”
“纔不是,”段箏手舞足蹈比劃着,“你原來眼睛是銀白色的,像是星星一樣,現在居然黑了。你的頭髮也是,原本像是皚皚白雪,現在像是被墨染過了一樣。還有還有,你前幾天都蠻年輕的,怎麼幾天不見就變老了?你不會壽命很短吧?”
巫塗被自家小糰子折服。
他舉起段箏道:“不錯,我的壽命確實很短。”
“別怕,我好歹曾經是大妖,會給你想辦法的……”
巫塗出聲打斷:“到如今總共也不過活了五萬歲而已。”
段箏呆呆地望着他,整個糰子都傻掉了。
她指着巫塗:“你你你你……”
巫塗誠懇道:“我說了,我原本就是這樣。”
段箏覺得自己純真的感情受到了欺騙。
於是扭過腦袋,不打算理他了。
巫塗輕笑一聲,一邊給她順毛一邊老實交代:“此前你見到的我,是我的魂魄。巫族的修行中有一個階段,及身體和魂魄相分離,以純粹的魂魄感悟天地,尋求真我。這個階段極其兇險,故而也被稱作是劫。這一階段與其他階段不同,重在修心,因此需要進入這一階段的誘因。而你,就是我的誘因。”
段箏被他順得懶洋洋的,睜眼道:“所以說你早就喜歡我了?”
“可以這麼說。”巫塗回想起那一夜,忽然有些看不清自己當初的情感。他對她最初的情感,是欣賞,是憐憫,是想收徒又不願意收徒的矛盾,那到底有沒有一點喜歡在裡面呢?
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段箏嘿嘿傻笑:“所以你早就歸我了?”
巫塗瞥了她一眼,其中的意思讓她自行體會。
段箏笑容僵住,撓撓腦袋,顧左右而言他:“這是哪裡呀?我從來都沒有來過。”
巫塗對她的小把戲心知肚明,索性也順着她的話一次□□代個清楚:“這裡是萬靈谷。”
“哦哦,原來是萬靈谷……”段箏的眼睛突然睜大,“萬靈谷?”
“嗯,當初要你來萬靈學宮的大巫就是我。”
段箏拍了拍臉頰,喃喃道:“我一定是睡傻了,不,我一定是在做夢。”
她忽然覺得好幻滅。
當年的那一幕常常出現在她夢中。午夜夢迴時,醉眼惺忪的巫師,即便再溫柔也有一身不怒自威的氣度。
他半倚着樹冠,披着一身月光,而她匍匐於樹根邊,是一個只知道嗚嗚哭泣的小妖怪。所謂雲泥之別,便是如此了吧。
而現在,她在他懷裡。
她溜到巫塗的肩上,盤住他的脖子,傻笑起來:“大巫,你的形象崩了。”
巫塗淡然地開始舂藥:“崩了又如何?左右你這小毛團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還要形象做什麼?”
段箏繼續傻乎乎自言自語:“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就在想,這個巫師好厲害好有氣度,要是我有一天能夠成爲有那種氣度的妖怪就好了。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不經意間仰起頭,忽然纔看到天上有那麼美的星辰,也忽然覺得……我是一隻醜陋的野獸。”
巫塗放下藥杵,將她抱下來,看着她迷離的眼睛:“我沒那麼好,你也沒有那麼差。”
剛剛舂過藥的手上藥材的味道很重,換成平時段箏肯定避之不及,此刻她卻想要靠得再近一些。
她深以爲然地點點頭,笑嘻嘻道:“那是當然啦,我可是天才,連大妖都做過,肯定不會差。而你嘛,蠢起來簡直嚇人,那麼美好的第一次見面都沒辦法拯救我對你的印象。”
巫塗嘴角揚起,他的小糰子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伶牙俐齒了呢?
他拎着自家小妖怪站起身:“走吧,該去洗藥浴了。”
片刻後,段箏見到咕嚕嚕冒泡的大鍋,嚇得縮到牆角抱緊了尾巴:“不是說好了不做水煮小妖怪的嗎?”
巫塗揮手滅了鍋下的柴火:“不是水煮。快過來。”
段箏死活都不動:“我聽說凡人那裡有一種叫做米線的小吃,做法就是用熱水燙。”
巫塗伸手將她撈過來:“你燙不熟。”
“不啊啊啊啊——”段箏慘叫半晌,終於發現水是溫的。
巫塗捲起袖子,給她搓毛。
段箏舒服得直哼唧。
她抱住巫塗的手臂,腦袋在他胳膊上蹭了蹭。
巫塗招架不住:“乖,放開。”
段箏就不,露出圓乎乎的小牙齒,輕輕啃着他的手臂上黑色的紋路。
“我還得給你按摩,過一會兒藥效就沒了。”
段箏仰起腦袋:“那你得告訴我,你手上的東西是什麼,怎樣才能祛除。”
“這是巫紋。”巫塗哭笑不得,卻也明白在幽冥之地她真的嚇怕了。
他道:“我幼時不受族人待見,甚至被割開血管拋棄在荒野。師尊撿到我時,我已經去了半條命。師尊爲了讓我活下來,尋了神獸的血給我換上。神獸的血脈對於一個半巫族的嬰兒而言太過於強大,我承受不起,便依着本能在身上亂畫了些符號分擔血脈裡的力量。”
巫塗笑着揉揉她的耳朵:“所以我叫做巫塗。”
段箏怔怔地看着他,伸出小爪子撫過他身上的紋路。
巫塗握住她的爪子:“沒事了,我有你。”
有了她,前面所有的踽踽獨行所有的背叛所有的悲傷,都像是冬天裡的落葉一樣被拂掃而去,不值一提。
段箏靠在他的手臂上,輕聲道:“我也有你。”
巫塗將她按回水裡:“再不洗,藥效該過了。”
段箏抗議:“你好歹是大巫,做出來的藥,藥效怎麼可以這麼短呢?”
“這樣好些。”
“爲什麼?”
“以防你太鬧騰。”
段箏氣得想咬人。
巫塗笑了笑,忽然皺起眉頭,將她按到水裡。
他道:“非禮勿視。”
段箏:?
白幕虛的聲音傳來:“不敢不敢,師兄你看我眼睛都是蒙上的。”
“那也不行。”
“我奉我爹的命令……”
“出去。”
白幕虛縮了縮脖子,只好走爲上策。
段箏從鍋裡探出腦袋:“是神君的命令嗎?”
“無事。”巫塗將她拉出來,用巫術幫她把毛弄乾:“算起來,師尊的酒該喝完了,師弟說的命令應該是來找我拿酒。”
段箏犯饞:“你的酒很好喝吧?能不能……嘿嘿。”
巫塗看着她那亮若星辰的眼睛,一時不知該如何評價。輕輕刮刮她的鼻子:“你喝過,忘了?”
段箏抗議:“那不算。又不是按照你的方子釀的。”
說的自然是畫師大賽前的那一次。
“我的方子,你也喝過。”巫塗收了巫術,“若是忘了,等會兒再給你嚐嚐。”
段箏舔舔嘴脣,迅速點頭。
絲毫不知片刻後她便哀嚎着滿谷跑。
白幕虛目瞪口呆:“嫂子豪爽,真性情。我敬嫂子是條漢子。”
耳畔傳來幽幽的冷笑。
白幕虛一個激靈:“師兄,我這次來還有一件事。聽說你渡過了升神劫,要不要搬到上面去?神界那麼大,卻只有一個藏鋒宮,實在是太冷清了。”
巫塗搖頭:“我在萬靈谷住慣了。”
白幕虛瞭然,又道:“師兄,敢問你此次渡劫有何心得?讓師弟觀摩觀摩可好。”
他一直覺得他師兄渡劫很迷,最後的結果明明就是失敗了,不知爲何他爹跟他說他師兄已經渡過了劫。
巫塗放下竹筒,道:“我渡的是心劫。不論過程怎樣,只要開悟便算渡過了劫。”
白幕虛洗耳恭聽:“師兄是怎麼開悟的?”
“因爲掛念阿箏,不放心她,想護着她。體驗到了從前不曾體驗到的感受,有了從前不會想到的想法。”巫塗輕嘆,“也算是桃花劫了。”
“……請關愛單身虎,謝謝。”
“這話你倒是跟師尊說。”巫塗拂袖而去。
白幕虛挫敗,憂傷地意識到了自家師兄很是重色輕友。
巫塗在水潭邊發現了喝成水球的段箏,不禁好笑:“怎麼成這樣了?難道酒有這麼難喝?”
段箏用力點點頭。
巫塗抱起她:“我帶你去逛逛。想去哪裡?”
段箏打了一個水嗝,吐字不清:“萬靈學宮!我還沒去看過。”
萬靈學宮,她年幼時心中的世外桃源。
巫塗知道她的心結,二話不說,往前踏出一步,消失在原地。
段箏完全反應不過來。
她看着周圍突然變化的景物,覺得自己一定是個假的大妖。
一位略顯眼熟的夫子迎面走來,然後誠惶誠恐地閃到一邊:“見過谷主大人,見過……夫人。”
巫塗微微點頭。
段箏咂摸了一下,搖頭:“爲什麼是夫人?一點都不好聽。”
巫塗知道自家小毛團的腦回路不與常人相同,問道:“你想叫什麼?”
段箏躍躍欲試:“該擺個擂臺跟這裡的妖怪打一場,排在第幾就第幾。”
“你那是山賊的規矩。”巫塗搖頭。
段箏可憐巴巴:“我纔不想被稱作夫人呢。聽起來就很不吉利。”
夫子嘴角直抽搐,果然是越有才的妖怪越容易不正常嗎?萬靈學宮不正常的妖怪一大把,他們做夫子的每天開導學員都已經很辛苦了,爲什麼谷主夫人也是個不正常的?
巫塗忽然明白了她的心結所在。他也見過她的母親。
他笑着抱着段箏往前走去:“你還需要被稱爲夫人嗎?我的大妖。”
萬靈學宮有妖怪千萬,而他的小妖怪卻是獨一無二的。
正如世上有千千萬萬的生靈,只有他的小妖怪才能跟他互舔傷口。
他垂眸,憑欄遠望。在這個位置,能將大半的萬靈學宮收於眼底。
塵世喧囂浮華。
而他和他的小妖怪卻會一直在一起。
一直住在小妖怪心中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