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廣州城商界已經一片熱鬧,那些提前轉移資本到外地的商家收到了風聲,頓時躁動不安起來。他們貸款的期限還沒有到期,不但要立刻歸還債務,既定的利息還提高了五倍,這就好比無端端的給人割了一塊肉。另外一些商家雖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可是依然讓都督府的做法感到震驚,他們並非安分守己,只不過慢了一步而已。
在廣仁路一條寬闊的巷道盡頭,有一座翻新不久的小洋樓。巷道讓七、八輛華麗的馬車塞得滿滿的,只留下一條小過道供來往步行。這些馬車什麼樣子都有,有洋式,有傳統。車伕們聚在一起閒聊着,他們的主人此刻已經坐在小洋樓客廳舒服的沙發上了。
小洋樓的主人是興記和礦業的大老闆沈文祥,他在下午接到聯合銀行非正式通知之後,立刻決定舉辦一場酒會,邀請其他幾個商界老友前來商討此事。
在小洋樓一樓的大客廳裡,簡單經過佈置的酒會,各式各樣的酒瓶擺放在餐桌上,可是會場的氣氛十分壓抑,彷彿這並非是酒會而是追悼會似的。幾分鐘之前,在場所有人剛剛爭吵了一陣,只可惜什麼結果也沒有,反而吵得累了。
歇息了一陣,沈文祥抓起紅酒杯一飲而盡,趁着酒勁的熱度,厲聲說道:“還有什麼好說的?看看咱們的大都督,打贏了廣西的一場戰爭,調過頭來又要打我們了。什麼叫狼心狗肺,這就是。我手裡還有五萬圓的軍政府公債,也不想想是誰支持他拿下這場勝利的!”
“粵桂一戰咱們心裡都有底,所以才全力支持吳都督。現在問題的關鍵不是吳都督背信棄義,而是吳都督有沒有能力跟北洋軍打!”富潤和棉紗廠老闆王大富嗓子有些嘶啞的說道,先前吵得太激烈了一些,讓自己嗓子都破了。
“你看看革命粵軍現在是什麼樣?醫院裡面躺着好幾千人,第一師現在全他媽的是新兵,北洋軍那是虎狼之師,咱們粵軍現在是病貓!”沈文祥沒好氣的罵了道。
“都消停一些,都消停一下,”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士紳勸止的說道,“別把話題扯遠了。剛纔還沒吵夠嗎?咱們今天坐在這裡不是罵吳都督,也不是討論戰爭不戰爭。明天銀行就要下正式通知追債了,我和記商貿前後有二十多萬的債,算上五倍的利息一共要還二十九萬。你們幾個未必比我好,老陳的八仙樓我看起碼要還四十二萬。咱們要討論的可是這個問題!”
聽到這裡,八仙樓陳老闆臉都氣綠了,咬牙切齒的說道:“這筆款我才借了不到六個月,合約上是三年之內還清,現在可好,擺明是要我老命了!哼,還討論什麼,反正老子是還不清了。銀行要是敢收我的店,我跟他們拼到底!”
沈文祥重重的把紅酒杯擱在了桌子上,慍怒十足的道:“老陳說的對,咱們是按照合約貸款,憑什麼期限沒到還要還那麼多利息?都督府說我們資本外流,我請問國家有哪條法律規定不准我們去外地投資?就算退一萬步,咱們廣東省也沒有這條法律!”
“對,這是限制我們商人的自由!”老陳附議。
“這簡直是獨裁,憑什麼針對我們!”又有人受到感染,義憤填膺的說道。
“這必須抗議,我們要到商會去投訴都督府的專橫!”
先前那老士紳嘆了一口氣,提高聲音說道:“大家先冷靜一下。投訴有用嗎?抗議有用嗎?廣東商會就是都督府的一個外設機構罷了,你去都督府投訴都督,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沈文祥想了想,說道:“現在擺在我們面前有三條路,其一,任憑宰割,坐等破產;其二,拒不還債,罷市示威;其三,趁夜走人,攜款而逃。”
在場衆人幾乎沒有思索很久,立刻就否認了第一點和第二點。
“攜款而逃?要是再等一個月或許還可行,可現在我的資產大部分還在廣州,要是走了那比還銀行錢還虧。”王大富沒好氣的說道。說到底他現在只是把成衣公司遷到了外地,總公司這裡還有一大筆生意合同,無非是受到戰爭陰影的影響,可總不能大局未定之前就放棄生意不賺錢了吧?
“就是,還款大不了是放血,捲款而逃那可是送命。”老士紳說道。
“這麼說,就只剩下拒不還債、罷市示威了?”有人問道。
大家一下子又沉默了起來,因爲所有人都不確定罷市示威到底有沒有效果,以都督府目前的態度不難猜測,吳紹霆是下定決心要打擊資產外流的行爲。單憑他們幾個商行罷市示威,不僅力度有些不夠,更重要的是都督府會放在眼裡嗎?
不過眼下也無其他辦法,總得先試上一試,要不然憑空虧損那麼多錢,可不是誰都能受得了。於是,衆人約定明日一起拒絕提前償還貸款,並且組織罷市和遊行示威。除此之外,他們還要聯絡那些沒有貸款,但是也轉移資本的商家,團結一致一起抗議都督府非法之舉。
散會之後,大家各自上了馬車準備返回。
這時,王大富故意走慢了一步,順便拉了那老士紳一把。老士紳會意,也故意放慢了腳步。等着其他人上了馬車離去之後,他纔回過頭來問了道:“王老闆有什麼指教嗎?”
王大富神色凝重的說道:“顧老,你我跟其他人不一樣,他們做的太絕了,一旦還了銀行的錢那可是大傷。您欠銀行的款不過三十萬不到,對您和記商貿來說不算太重;我這邊負債不多,也就十多萬的數額,比起我手裡的生意來說根本不值一提。”
顧老問道:“王老闆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王大富說道:“我的意思是,咱們沒必要冒險。”
顧老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不是冒險不冒險的問題,也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說到底,我們要的是一個公道。平白無故的翻了五倍利息,憑什麼?”
“顧老,這都什麼時候了……公道?公道比咱們的命還重要嗎?外面有人流言,說吳紹霆是虎,也有說吳紹霆是狐。我告訴你,這些人都錯了,吳紹霆是隻正兒八經的獾,狼獾,又兇殘又狡猾。別看他表面僞裝的那麼正氣,真要狠起來,那就跟殺死廣西細作那樣,絕不留情。”王大富憂心忡忡的說着,一邊說一邊還小心翼翼盯着四周,免得隔牆有耳。
“王老闆,你這話也太危言聳聽了吧。”顧老半信半疑。
王大富不屑的冷笑道:“我危言聳聽?顧老,我敬重你纔跟你說,你可別把話說出去了。梧州戰事還沒結束之前,吳都督已經派人在監視我們了。”
顧老一驚,趕緊問道:“此話當真?你是如何得知?”
王大富嘆道:“我棉紗廠大部分生意都是都督府的,當然有自己的門路。總之顧老不要多問,也不要亂說出去。自古以來民不與官鬥是不變的道理。說什麼公道不公道,咱們好好跟都督府的人談一談,或許還能消除一下誤會,到時候還能少賠付一些利息呢。”
顧老沉默了一下,隱隱擔憂的問道:“說到底,我們這麼做也只是爲自己留一條後路。萬一北洋軍打下來,咱們粵軍守不住,那後果……”
王大富說道:“北洋軍還沒打下來呢。就算守不住,袁大總統也不會把我們這些商人趕盡殺絕,無非是戰火燒到城裡時會損失一些,戰後重建哪個政府不依靠咱們商人?”
顧老微微點了點頭,長嘆一聲,說道:“你說的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