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春渲早就料到袁世凱不會輕易做出決定,畢竟袁世凱自己說的也有道理,戰爭都打到這個份上了,現在停手未免會有不甘心。不過對於他而言,既然自己能夠說動袁世凱的心,這已經是一次不小的進展。
袁世凱動心,表示他對自己的決定也產生了懷疑和猶豫。
岑春渲接下來要做的,不是引導袁世凱去做出停戰的決策,他很瞭解袁世凱獨斷專行的性格,對於一個老謀深算的政客來說,更重要的還是要從各個方面逼迫其接受一個改變。早上從總統辦公室出來之後,他趁着時間尚早,又去了一趟角賓樓喝茶。
中飯時他沒有回到招待所用餐,僅僅是在茶樓簡單的吃了一點。
下午時北京又下了一場小雪,爲前幾天積累下來的雪地更添幾分穩固。
岑春渲讓茶樓的夥計替自己僱了一輛馬車,冒着小雪動身前往京師大學堂。昨天他已經安排一名隨員提前去通知京師大學堂的校長嚴復,遞了名片留下約期,今日正是相約之後的正式拜訪。
嚴復(1854.1.8—1921.10.27)原名宗光,字又陵,後改名復,字幾道,漢族,福建侯官人,是清末很有影響的資產階級啓蒙思想家,翻譯家和教育家,是中國近代史上向西方國家尋找真理的“先進的中國人”之一。
如果岑春渲在上海寓居的這段時間沒有受到國民黨人的遊說,他也不會選擇南下到廣州發展,更不會打破自己既往的原則,選擇站在共和民主的立場上。或許他會跟嚴復一樣,做一個文化界的閒人,對前清依然保留着幾分愚忠的念念不捨。
嚴復不是前清的遺老,他還遠遠沒有到達這種心境。但是他是滿清教育體制之下完整培養出來的人物,從骨子裡都牽掛着清朝的文化韻味。到了民國中葉時,他還曾以自己能寫得一手八股文而沾沾自喜。
岑春渲與嚴復在京師大學堂喝茶聊天整整一下午。嚴復是認識岑春渲,就算不認識他也聽說過岑春渲的名聲,到底兩人還是有共同之處,再加上名士之間的默契,這一下午都顯得很愉快。岑春渲只是儘量把自己此番北上的目的轉告給嚴復,不過並沒有直接讓對方從中幫忙,只是請其對南北局勢發表一下個人意見。
嚴復沒有想那麼多,他只當岑春渲認爲自己是學術界的權威,所以想聽聽學術界對廣東戰爭的意見,於是毫不掩飾的談了談自己的看法。
“復不過是喧世中一愚夫,承先師之教誨,所以只求將一身所見所學,不折不扣的傳授給下一代的年輕人。若有幸得到下一代的認可,復的學問再傳三傳,如此方纔是畢生的追求。然今日雲階到訪,恰好提到國內最引矚目的大事件,復之前也曾有深思熟慮,竊以爲廣東之戰事南北雙方各持一詞,實則是各有一錯。”嚴復修養極好,說起話來不疾不徐,不怒不威,儼然是一副大師似的作風。
“哦?還請教南方各自錯在何處?”岑春渲認真的問道。他的年齡比嚴復要小七歲,這個年齡差距讓他不得不仰視嚴復。
“南北開戰所持口實,無非是廣東吳將軍提出廣東獨立,遵照孫逸仙革命之意圖,反對袁大總統法統之實際,而袁大總統則順理成章要平復南方反叛武力。看上去吳將軍是忠誠的革命志士,袁大總統是專橫獨裁者,可深入去看,吳將軍主張討袁獨立,這與蒙古親王叛亂有什麼實質差別嗎?僅僅是一個名義罷了。”嚴復侃侃而談的說道。
雖然岑春渲來之前已經料到嚴復久居北方,自然而然會偏向於北方中央政府。這幾年中央政府雖然持續用兵,財政經費消耗巨大,可是袁世凱對中國教育事業從來沒有拖過半分錢的撥款,無論公學還是私學,但有需要之處,教育部與財政部都會盡一切可能施以援手。
不單單袁世凱如此,幾乎北洋派當政期間所有領導人,如吳佩孚、張作霖等,在戰場上一副鐵面彪悍的面孔,但面對教育人士時都會拿出一副卑微自矜的態度。這也是爲什麼軍閥混戰年代的學府,要比幾十年後和平安定時期更能培養人才、國際地位更高的原因。
嚴復對北洋派的中央政府顯然並沒有太大的反感,他這個前清跨度而來的老書生,一直有北洋政府的關照,自然不知天下局勢的細微。
不過岑春渲還是從嚴復的話中得到關鍵消息,不得不承認嚴復所說吳紹霆革命與蒙古叛亂在實質上異曲同工。不過外界在大體上的認識,還是以爲吳紹霆的革命是爲了國家,而蒙古的叛亂是真正分裂中國。嚴復這句話給了他一個提示,那就是吳紹霆反抗北洋政府並沒有完全獲得人心。
“幾道兄所言極是,真正是一針見血呀。”他感嘆的說道。
“誠實的說,吳將軍這次倡導的革命並不是正義之舉,反而讓原本可以安定的國家陷入內戰的困境,更嚴重的是,吳將軍一省督軍豈能違悖法統領袖?這可是大逆不道呀。所以,吳將軍所謂革命已經是‘錯’的。”嚴復振振有詞的接着說道。
岑春渲微微點了點頭,沒有打斷嚴復的話。
“而大總統閣下已然是法統領袖,追朔到孫逸仙討伐大總統的原因,應是發生在上海的宋教仁先生遇刺案,這件事前因後果似與中央政府有關,單憑上海方面的片面證據,卻無法說明是袁大總統暗中所爲,但既然牽連到中央政府,多多少少都是有政治內幕。幸而宋先生安然無恙,不然這可真是國之哀傷。”嚴復又說道。
“此事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啊。”岑春渲不置可否的插了一句話。
“不管大總統是否有有關係,但大總統位高權重,卻偏偏容不下異議,這才導致了宋先生遇刺案的發生。大總統理應秉公執法,實事求是,並以仁義豁達的心懷處理國內敏感的政治事務。只可惜大總統出身武夫,難免不會有武夫衝動的一面。這恰恰是大總統之錯所在。”嚴復不疾不徐的說完了自己的看法,他的表情不卑不喜,不以自己的觀點感到信服,也不爲自己的觀點感到不確。
岑春渲聽完了嚴復的話,心中暗暗嘆息:果然還是讀書人之見,說來說去都聽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不過既然他早有預料,自然不會對嚴復的話感到失望,淡然沉吟一聲之後說道:“幾道兄所言果然讓人耳目一新,以幾道兄在學界的聲威,這番言論足以表率典範了。”
嚴復輕笑道:“不過是書生之談,誠實的說,復對國家政治不甚上心,不過國家一統、天下太平的理想還是與常人一般。廣東的戰事打到現在也有半年之久,何苦還要讓黎明百姓繼續遭這個罪呢?”
岑春渲深以爲然的點了點頭,跟嚴復談了這麼久,這句話總算是自己想要聽的,他讚歎道:“幾道有這樣置身事外、心繫事內的態度,真正是做到了舉重若輕的境界。”
嚴復笑道:“雲階兄言笑了。復只是瞭解自己,既然自己無能無力關心的事,也只能聽之任之、順其自然了。”
岑春渲又說道:“在下倒是有一件事欲求幾道兄施以援手。當然,這件事也絕不會難爲幾道兄,只希望幾道兄能將今日你我所談做成文章,擇日刊發在報刊上。畢竟和平是咱們中國目前最爲迫切之事,哪怕拋開所有政治影響,和平只不過是一箇中國人發自內心的願望罷了,還請幾道兄答應。”
嚴復對政治沒有任何敏感和經驗,他自然不知道岑春渲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只當是岑春渲想要利用自己的名聲來呼籲和平。他是尊重中央政府的地位,同時也很同情南方革命陣營,所以謀求和平統一的想法是真實發自內心。當即,他只作了片刻猶豫,遂點頭說道:“雲階兄也是爲和平而長途跋涉北上,既然如此,覆沒有理由推辭,今明兩天稍作整理,便應了雲階兄的心願,發到報紙上聊作呼籲。”
岑春渲感激不已,連連說道:“多謝幾道兄體諒之心,在下必當記下這份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