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春渲來到懷仁堂國政辦公大廳,貴賓室在懷仁堂南邊的花園裡。
雖然大總統辦公室也在懷仁堂之內,不過岑春渲走進來時並沒有遇到袁世凱,倒是與外交部長陸徵祥照了一面。岑春渲與陸徵祥的交情不深,僅僅點頭示意了一下,然後跟着侍從官來到花園的貴賓室。
熊希齡穿着一身正經的西裝,頭髮整整齊齊梳理成民國流行的三七分,打上髮油之後顯得烏黑亮澤。他好整以暇的站起身來迎接,順便整理了一下穿在裡面的馬甲下襬,對岑春渲迎着笑容說道:“雲公別來無恙,近來可安好?”
岑春渲與熊希齡不算陌生,雖然沒有深厚的私交,但熊希齡跟隨康有爲、譚嗣同等人組織維新運動時,雙方有過頻繁來往。岑春渲是極力支持維新變革,屢屢上書聲援維新派人士,因此這層政治關係頗有淵源。
論資排輩熊希齡在岑春渲面前還要自稱一聲晚輩,熊希齡當年參加殿試時,岑春渲已經是太僕寺少卿。等熊希齡被欽點至翰林院任職時,岑春渲則升爲大理寺正卿。
這些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如今再次相逢,大家身份已有差別,一個是中央政府的國務總理,一個僅僅是地方政府的政務顧問,能有平等的禮儀算是不錯了。
“總理閣下客氣了,我這副老骨頭還算紮實,走南闖北尚且不在話下呢。”岑春渲用自己習以爲常的淡笑迴應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來來來,雲公請坐。”熊希齡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保持着禮儀的笑容說道。他也是一個自視甚高的人物,要不是袁世凱和進步黨內部一致要推自己出任內閣總理,自己未必稀罕這個傀儡之職。但在岑春渲面前,他一直都有一種提不起脾氣的感覺,這還是昔日留下的影響太深。
兩位主要任務落座之後,國務院陪同的幾個文職官員也跟着在旁邊落座。侍從官端來上號的茶水,又把貴賓室外面的爐子添了新炭火,保持室內暖氣不降溫。
熊希齡長嘆一聲,用舊式的官腔感悟的說道:“岑老在上海隱居多年,這次爲我中華民國的共和統一大業奔走,吾心甚慰啊。清王朝沒了已有兩年時間,不得不感嘆光陰似流水。然而如今放眼中華國內,雖已有法統之中央政府,可依舊有野心家心懷鬼胎,頻頻製造動亂。國無完國,這對每一箇中國人來說都是一件恥辱之難呀。”
岑春渲表情不置可否,但象徵性的點了點頭,接過話說道:“國無完國,着實是一件難解心憂的大事。聽總理閣下之言,似乎造成如今動盪的罪魁,鐵定只是南方那些野心家了?”
熊希齡故意調笑道:“若不然,雲公又以爲如何?”
岑春渲冷靜的說道:“常言道一個巴掌拍不響,官逼民則反,若不是咱們中央政府落下不乾淨的口實,下面的動亂也不至於鬧這麼大。總理閣下是明白人,理應知道其中的道理纔是,何必還要故弄玄虛呢?”
熊希齡見岑春渲直接捅破窗戶紙,臉色略微有幾分難堪,心中也有一些惱火。不過身爲一個政治場上的人物,這點限度還是有的。他看得出來岑春渲不喜歡講官面上的廢話,這可是對方長久以來的性格。也罷,反正也讓自己省省心,不必浪費時間。
“雲公還是一如既往的直言不諱。既然如此,我也不與雲公說冠冕堂皇的閒話,這次雲公北上表面上雖說是請願,可是不難想象其中肯定與廣東的戰事有關聯。說到廣東戰事,從北去年七月到今天已經有大半年不得安寧,不過這是大總統志在必得的決定,若雲公是想來勸停此戰,只怕困難重重。”他不疾不徐的說道。
“其中的道理老頭子自然明白,所以這次北上老頭子最終還是要多多仰仗總理閣下。”岑春渲一邊點着頭一邊說道,不過他的語態絲毫沒有流露出有求於熊希齡的意思。他只不過是把話說得好聽一些,兩人都是政治人物,能走到一塊只能說明有共同的利益驅使。
岑春渲想要利用進步黨在北京政府內部疏通停戰之事,熊希齡也想要利用岑春渲讓廣東戰事有一個合理的結局。
“雲公真是太看得起在下了。”熊希齡哈哈的笑道,聽上去是在謙虛,可是卻只有上半句話,聽上去弦外之音十足。
“我中華民國成立之初,大總統不思息戰養民,與各方勢力共圖國家繁榮昌盛,反而在短短一年之內屢屢用兵,從江西到江蘇,從上海到福建,兵災不斷,民不聊生。如今北洋軍五萬重兵壓境廣東,南方戰火愈演愈烈,中國人打中國人的醜聞咱們還經歷的少了嗎?”岑春渲鄭重其事的說道。
“雲公,這話怎麼聽起來有些不盡其實呀。要說宣佈廣東獨立,鬧出什麼討袁起義的人,不正是吳紹霆他自己嗎?現在戰場上吃不消了,反倒把責任全部都推到大總統身上,未免有些過分了吧。”熊希齡帶着幾分冷笑說道。
“總理閣下,吳大都督帶頭打響二次革命的原因,外人不知道情況也就罷了,您身爲中央政府的總理多多少少會有內幕消息纔是。先前老頭子已經說了,常言道官逼民反,若不是袁大總統對革命首義的功臣太有忌憚,吳大都督未必會走上這條道路。”岑春渲絲毫不在乎周圍那邊國務院的官員,直接把話攤開了說。
熊希齡也沒有太在意岑春渲的直言,他早就沒想過這次會談能有什麼保密措施,遲早是會讓袁世凱聽到風聲。而這次會談的內容,實際上正是爲了說給袁世凱聽,畢竟決定廣東戰事是否繼續打下去的主導人還是袁世凱本人
岑春渲現在面臨的對話壓力,不僅僅是要說服熊希齡,更重要的還是要說服袁世凱本人。當然他已經有自己的一套計劃,要想說服獨斷獨行的袁世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切還得循序漸進,讓袁世凱意識到繼續交戰的嚴重性。
“好吧,咱們不說這些誰對誰錯的話了,雲公您是明白人,對或錯有時候並不是問題的主要所在。今日我特意抽空與雲公一晤,也很像聽聽雲公究竟有什麼見解。誠實的說,戰爭始終不是好事,尤其還是內戰,南方的戰火燒到今天,勞民傷財不在話下,更是讓新生的共和國動盪不安,餘身爲國務總理,哪有不憂心的說法?”熊希齡自嘆自哀的說道,語氣和神態儼然表現出一個政客的作範。
“見解談不上,老頭子這次北上是真正要多多仰賴總理閣下從中翰旋纔是。如今在大總統的心理,已經認準大軍壓境必定能平克廣東。可是萬一大總統的是錯的,不說粵軍能夠反敗爲勝,只說北洋大軍如果深陷廣東僵持不下,大總統當如何應對?中央政府當如何應對?”岑春渲質問道。
“這些問題我何嘗不曾深思,可是大總統的決心不是輕易能動搖,如果戰事僵持不下,大總統一定會繼續增兵廣東,直到能徹底取勝爲止。”熊希齡嘆了一口氣。他知道岑春渲的問題只是假設,而這個假設也正是進步黨最擔心的地方。
“繼續增兵只會擴大戰事,就算最後吳大都督戰敗,北洋派只怕也未必勝的光彩。袁大總統在北方悠然自得,殊不知一戰下來元氣大傷,到時候中央政府的權威還能像現在這樣深入人心嗎?一個吳都督可以折騰數倍北洋軍,殊不知吳都督之後還會不會有唐都督、陸都督、熊都督呢?屆時袁大總統還有足夠的底氣平復這些人嗎?”
岑春渲故意把話題牽扯到中央政府的權威上,熊希齡身爲國務總理代表的是政府首腦,自然最關心的還是中央政府的利益。袁世凱這個大總統是國家領袖,雖然是中華民國實際的統治者,可在憲法上仍舊區別於國務總理。
熊希齡聽了岑春渲的話,果然陷入了沉思之中,不得不承認岑春渲是說到要害之處。
“雲公,你說的有道理,可即便如此,若是單憑我的話就能說服大總統的話,年關之前廣東的戰事早就結束了。”他無奈的笑道。頓了頓之後,他繼而又說道,“再說,雲公你也太不仗義了,說到停戰那是南北雙方的事,怎麼弄得好像一定要讓袁大總統先退步呢?”
“老頭子動身北上之前,吳大都督確實對我囑咐過一些話。吳大都督對發生在省內的戰事自有一番看法,戰鬥打到今天他不在乎血拼到底,可終究認爲北京政府一味心思製造內戰,反而放着蒙古叛亂之事置之不理,這是非常不理智也是不顧中華民國主權利益的事。真不知道洋人們怎麼看,大總統寧可把精銳部隊和大筆經費投入內戰,卻任由國際野心家們分裂中華領土,這難道不可笑嗎?”岑春渲慢條斯理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