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養心殿裡勾心鬥角,紫禁城外頭也不平靜,袁世凱一身冷汗的回到錫拉衚衕寓所,連溼透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便召集兩名心腹,商討局勢。
這兩個心腹並非尋常人物,乃是跟隨袁世凱多年的舊人,一個叫阮忠樞,字鬥瞻,舉人出身,奏章寫得花團錦簇,是袁幕的總文案,另一位叫尹銘綬,字佩芝,前任兩廣總督譚鍾麟的孫女婿,翰林院編修,雖從未入幕袁府,但與袁世凱是莫逆之交,也是他的智囊。
袁世凱在書房落坐,端起一杯熱茶,放到嘴邊,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仍在抖個不停,長嘆一聲,將茶盞放回書桌,望了望眼前兩人,見他們也是臉上陰晴不定。
衆人的焦慮可以理解,那份九江通電一出,連英國公使都派人過來打聽,想探探袁世凱的口風,看看他跟那位“趙總司令”是什麼關係,連洋人都起了疑心,更別說是那滿腦子滿漢畛域的朝廷王公了,就連阮忠樞和尹銘綬兩人也有些疑神疑鬼,總以爲袁世凱有什麼事情瞞着他們,也難怪袁世凱在得到通電抄稿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化裝潛逃,連家眷都委託給了英國人保護。
若不是英國公使和慶親王趕去攔駕,恐怕袁世凱已經逃到天津租界了,那麼也就不會有紫禁城裡那齣戲了。
那戲可不是袁世凱自己的主意,而是阮忠樞的策劃,再加上有英國人支持,袁世凱纔有膽量去紫禁城演戲,但縱然如此,這場戲演下來,他袁世凱也是渾身虛脫,好似大病初癒一般。
“大人,你真不認識那個趙北?”尹銘綬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你還要問我多少遍?”袁世凱喟然嘆道。“莫說是我不認得,便是我的那幫佐僚也沒一個人認得,那個人,就像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一樣,別說是咱們沒聽說過他的名字,便是朝廷也沒聽說過,歷年呈上來的亂黨魁首,有名有姓的都歷歷在案,可翻來翻去,就是找不到一個叫‘趙北’的。”
“如此說來,那人發出這通通電,必是居心叵測。”阮忠樞算是定了調子。
“那還用說?他發那通電,就是爲了害死我!這叫‘捧殺’!”袁世凱冷哼一聲。“朝廷最忌諱的就是有臣子人望太高,蓋過朝廷,這通電擺明了是叫朝廷起疑心。這個革命黨人陰險狡詐,不可不防!趙北,趙北,我算是記住這個名字了。這一次是通電,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麼了,他們革命黨最擅長的便是煽動挑唆,然後渾水摸魚,以前他們煽動的是亂民,現在,他們是在煽動那幫旗人,在挑撥離間,在搬弄是非。我是想明白了,如今這世道是旗人橫行,咱們漢人再怎麼忠心,那也是他們的奴才,叫咱們做事可以,但要把權交給咱們,那是緣木求魚。去年一進京,我就知道聖眷衰了,現在我意已決,等這事了了,我便辭官回鄉,做我的釣翁漁叟,這大清國誰願保誰去保,我是不操那份心了。”
“袁公不必灰心。”尹銘綬搖了搖頭。“自從朝廷新政開啓,袁公夙夜誓心,勤勉輔政,廢科舉、興實業,練新軍、倡立憲,新政蒸蒸日上,成績有目共睹,天下如今誰人不知袁公威名?連洋人的報紙上都說袁公乃是‘開明之巨手’,如今立憲風潮日急,袁公一向主張君主立憲,正是天下歸心的時候,說不定那九江叛軍正是看中此點,這才擁戴袁公,他們未必不是真心擁戴袁公。”
“尹老弟讀得君子書多了些,對人心險惡看得還不太清楚。”阮忠樞苦笑道。“亂黨既然有那膽量造反,爲何沒膽量自己來做什麼‘大統領’?造反造反,還不是爲了他們自己上位?他們之所以推舉袁公出任大統領,正是擊中朝廷軟肋。如今的朝廷,對漢人的猜忌之心日重,袁公柄政日久,門生故舊遍天下,推行新政又頗得人心,倡議立憲更是被人推到了風口浪尖上,一個不慎,便是萬劫不復之下場。自古以來,大臣功高而不賞的例子實在是太多了,如今的袁公,也可當得上‘功高震主’這四個字。袁公請纓出征,卻被不軟不硬的擋了回來,這就是說,朝廷明着重用,實則是處處提防着袁公,怕他擁兵於外,對朝廷不利,現在叫袁公署理陸軍部,那是迫不得已,等到將來平了叛軍,便是卸磨殺驢的時候了。”
說到這裡,三人都是唏噓不已,袁世凱心中更是酸甜苦辣,諸般滋味一一涌來。推行新政,倡議立憲,改革官制,這固然是他奉旨行事,但又未嘗不是飽含私心,若是當真實現了君主立憲,就憑他袁世凱這麼多年的功勞、苦勞,到時候那內閣首相的位置還不是爲他預備的?再說了,這憲法一立,皇帝要想再殺他袁世凱,也不是一句話的事了,那得按照法律來。但是袁世凱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自己忙前忙後,到頭來卻是偷雞不着蝕把米,那幫旗人親貴倒是贊成“新政”,但他們主持新政的目的可不是爲了叫他袁世凱上位,更不是爲了限制君權,所以,官制一改,他袁世凱立刻丟了幾頂官帽,兼差連續被革了幾個,到了最後,連北洋軍都叫旗人給拿了去,只剩下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的頭銜,地位雖尊,但實權已去,若不是趁着兩年前東三省改制的當口將兩鎮一協北洋軍重新抓在自己人手裡,那麼今天,他袁世凱或許真的已經懸首國門了。
仕途險惡,官場中人的座右銘啊。
“官場如戲場啊。”袁世凱又想起了早年伯父對他講過的那句做官秘訣,這麼多年下來,他也算是將這演技練得爐火純青了,若非如此,那麼今日在紫禁城裡他也不會這麼輕鬆就過關了。
當然,實力永遠是第一位的,沒有實力,再好的演技也沒用,對於這一點,袁世凱深信不疑,旗人現在不動他,那是因爲顧忌着他手裡的兵。所以,不僅要將那兩鎮一協的北洋軍緊緊抓在手裡,其它幾鎮北洋軍也得抓住,這不僅是他升官的本錢,更是他保命的資本,疏忽不得。
就在袁世凱琢磨着如何應對眼前危局時,卻聽窗外有人小聲喊了一句:“老爺,楊度楊老爺求見。”
“楊皙子?”袁世凱看了眼面前兩人,阮忠樞還好說,可那尹銘綬卻有些不自在了。這也可以理解,現在他袁世凱是這大清國亂局旋渦中的船,隨時都有沒頂的危險,所以,現在還跟袁世凱坐在一起,確實不是明智之舉,尹銘綬是昨夜悄悄跑過來的,沒別人知道,如果有人跑來看見他坐在袁世凱的書房裡跟這個“亂臣賊子”密謀,只怕不用等到第二天,他尹銘綬的頂戴就要飛了,袁世凱有英國人保,他尹某人可沒列強保,手裡更沒北洋軍。
“請楊先生到東廂稍坐,我更衣便去。”袁世凱對外頭那僕人說道,向面前兩人舉了舉茶盞。“兩位可由後門離去,若擔心別人看見,可坐後院那輛英國公使館的馬車走。”
兩人起身告辭,匆匆離開書房,袁世凱叫來僕人,將這身重孝去了,換上青衣小帽,帽上繞了白布條,趕去東廂會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