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夾雜着雨點劈頭蓋腦而來,這入冬之後的第一場雨到底是降下來了,相比各地的乾旱,這直隸的地面上今年可是溼潤得很,土壤的墒情也不錯,明年的農業收成可能比今年稍好一些。
天也快黑了,再加上那天空中的積雨雲,這視線是立刻模糊起來,在路上行駛的車輛也不得不降低了速度。
一輛打着外交徽記的四輪馬車在這北京南郊的田野上飛馳,縱然冬雨如幕,視線不佳,但是這輛馬車的速度仍未放緩,那坐在車廂頂上的車伕時不時的在雨幕中揮響鞭子,催促着那幾匹洋馬加快速度,繼續向北前進。
這只是一條鄉間的土路,一旦下雨,路上就會變得泥濘不堪,說不好什麼時候就會將馬車陷在泥裡,動彈不得,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明白這名車伕爲什麼如此心急了,誰也不想在這種天氣裡冒着冰冷的冬雨推車,所以,趁着路面還沒有變得十分泥濘,還是趕緊進城吧。
這輛馬車的目的地似乎是北京,而且從那插在馬車後頭的膏藥旗來看,這輛馬車顯然屬於日本的外交部門,至於到底是屬於北京的公使館,還是屬於南邊的天津領事館,卻不容易辨別了,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這輛馬車顯然是從南邊過來的。
馬車裡只有一名乘客,名叫西澤公雄,他確實是從天津過來的,至於爲什麼不乘火車,這主要是爲了趕時間,因爲天津火車站的許多列車現在都臨時調到了北邊山海關,一些列車甚至已出關去了東三省,所以,今天沒有列車從天津去北京,爲了不耽誤公務,西澤公雄最終選擇了天津領事館的外交馬車,急匆匆趕去北京。
自從中國的國防軍暫編105步兵師北出山海關之後,這北方的鐵路列車時刻表就被完全打亂了,不僅客車大批北調,就連拉煤的貨車也成列成列的往北方調,種種跡象表明,中國的中樞政府已經下定決心徹底解決“關外八旗”問題,因爲僅僅一個步兵師絕對不需要這麼多火車提供後勤保障,此次北出山海關的中隊,肯定超過一個師的規模,但是到底有多少中國正規部隊調到東三省,這至今仍是困繞着日本軍部的難題,雖然有浪人和間諜提供情報,但是,日本人很快發現,根據這些彙總過來的情報,中隊調往關外的部隊竟然超過了二十個師!
但是這顯然是不可能的,這個虛弱的國家現在到底有沒有二十個師的有戰鬥力的正規部隊都很成問題,怎麼可能調那麼多部隊出關呢?唯一的解釋就是,那些日本浪人和間諜不夠專業,他們似乎被中方的障眼法迷惑了,中國國防軍肯定進行了戰術佯動,許多部隊或許只是全副武裝的在駐地附近兜了一圈,然後又悄悄返回了駐地,結果就讓日本情報系統混亂起來。
但是這並不能讓日本軍部放心,中國到底調了多少正規部隊出關呢?如果不能明確的知道答案,那麼,日本軍部不得不也跟着調動部隊前往“關東州”,以加強戒備,因爲誰也不知道那位“遠東狂人”到底想幹什麼,再加上中國與俄國之間的關係正在迅速升溫,那麼,這南滿地區的局勢就更加微妙了。
可是問題在於,日本軍部根本就沒有那麼多部隊可調。現在日本政府已經正式決定吞併朝鮮,將其變爲日本的正式的、法律意義上的殖民地,爲了防止可能出現的反抗,日本軍部已奉命從國內抽調精銳師團前往朝鮮半島,以鞏固日本在那裡的軍事統治。根據前幾年日本政府制訂的,日本陸軍應該組建二十五個常備師團,並將其中的一多半部署在國內,但是由於財政問題,日本海軍與陸軍不可能同時完成國防方針制訂的擴軍方案,而考慮到日本是一個島國,海軍的強弱與否直接關係到日本的生存與否,面對越來越強大的美國海軍的挑戰,再加上海軍在元老中取得支持,最終日本政府決定將軍費向海軍傾斜,如此一來,日本陸軍就不可能完成擴軍方案了,到了現在,日本陸軍也只組建了不到二十個常備師團,距離二十五個常備師團的目標還很遠。
繼續從國內抽調精銳師團前往“關東州”是不現實的,畢竟,日本國內也需要駐軍,這不僅僅是防備敵對國的攻擊,更是爲了防備日本平民的暴動,自從日俄戰爭結束之後,由於沒能得到一個盧布的戰爭賠款,日本國內的經濟一直處於低迷狀態,再加上前年爆發的那場席捲全世界的經濟蕭條,日本的平民生活正日益艱難,微薄的工資、惡劣的工作環境,以及那兇殘的工廠主與地主的壓榨,整個日本國內瀰漫着一種消極思想,雖然目前還看不見什麼革命的浪潮,但是如果因爲滿洲問題而使日本軍隊大量外調的話,那麼誰也不能保證日本平民不會有別的心思。
偏偏這個時候,中國的國防軍卻開始高調出關北征,誰也不明白,爲什麼那位“遠東狂人”的眼光會這麼厲害,竟然選擇這樣一個時候在滿洲跟日本人過不去,這既可以看作是他敵視日本政策的延續,也可以看作是他向美國進一步靠攏的行動,這是爲了換取美國政府對中國的支持。
“內憂外患啊。”
想到這裡,西澤公雄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放在身邊的那隻黑色的公文包,裡頭裝着一份絕密文件,由於密級太高,這份文件甚至不能通過電報拍發,而只能派專人呈送,但是另一方面,也正由於這份文件太過奇特,日本的外交部門不願意承擔責任,所以,這送信的差事就落到了西澤公雄身上,他現在“平民”一個,即使被人拿去,日本政府和軍部也與他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此次雖然攜帶着一份絕對機密的文件,但是西澤公雄卻是隻身一人前往北京,連護衛的士兵都沒有,任何一個武裝起來的強盜,就能將他輕易解決。
但是即使解決了西澤公雄,也搶不到文件,因爲西澤公雄口袋裡就裝着一瓶煤油,一旦情況不妙,他將立即把煤油灑到文件上,然後點燃,將文件化爲灰燼。
如此小心翼翼,只是因爲這份文件太過特殊了,就連西澤公雄這個信使也無權知道文件的內容。
馬車繼續前行,那坑坑窪窪的鄉間土路已經變得不是很好走了,速度也漸漸慢了起來。
這時,西澤公雄突然發現車窗外似乎有支隊伍在前進,於是向外望去,卻見一支長長的隊伍正從北邊往南邊走,或許是爲了給路上的車輛讓道,這支隊伍成單列縱隊,而且每一個人都披着橡膠面的雨披,從那隊伍中的戰旗來看,這正是中國國防軍的一支部隊,至於是出操歸來還是打靶歸來,西澤公雄卻是不清楚了。
自從聯合陣線上臺執政之後,這個國家的政府軍就提高了訓練強度,並增加了士兵的實彈射擊次數,根據日本軍部得到的情報,中國的國防軍很快就會完成整編,如果這次整編是由以前的那個北洋集團進行的話,日本軍部一點也不擔心,但是現在,主持此次整編工作的不是北洋集團,而是聯合陣線,按照聯合陣線的整編方案,這支部隊將完全屏棄日本軍操,改以德操,雖然這種做法被日本軍部元老譏笑爲“邯鄲學步”,但是也同時引起了日本軍部少壯派的憂慮,畢竟,日本軍隊的強大也是從屏棄法操、改行德操開始的,而現在,德隊在遠東地區又擁有了一個模仿者,而且從對飛機的運用來看,這個新的模仿者更有創造力與開拓精神,而這,正是一支弱小軍隊發展壯大的關鍵因素之一。
西澤公雄也對此憂慮不已,與別人不同,他是與聯合陣線的那位最高領袖直接打過交道的,他絕對不相信少數外國記者對那位趙委員長、趙大總統的形容,那個人絕對不是什麼“狂人”,那個人所做的每一件事、所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無的放失,更不是狂妄自大,從局勢的發展來看,趙北正在精心的進行佈局,而這個局似乎就是用來對付日本帝國的。
西澤公雄提醒過有關方面,但是他的提醒換來的只是政客和軍官們的嘲笑,確實,這個時代的中國太虛弱了,就算擁有一位睿智的領袖又能如何呢?畢竟,日本已經是列強了,列強怎麼會害怕一個即將被瓜分的“公共殖民地”呢?
“那是一個怎樣的人啊?他爲什麼總是能夠抓住機會呢?睿智,果決,英明,勇氣。當年的日本維新諸君不也正具有這樣的氣質麼?爲什麼這個國家也出現了這樣一個人物呢?”
西澤公雄將目光從窗外收了回去,擡起手摸了摸肩膀,傷口還是有些隱隱作痛,這是上次在東交民巷警備線附近被機關槍打的,而當時,西澤公雄也是坐在一輛外交馬車裡。
與西澤公雄一起遭到機關槍掃射的還有他的“同志”端錦、貴山等人,至於他們好不容易從軟禁地“解救”出來的滿清廢帝和那位攝政王,卻也在那次襲擊中“失蹤”。
西澤公雄命大,沒有死,不過肩膀上也捱了一槍,現在還沒好利索。其實西澤公雄也懷疑那次襲擊的幕後策劃者可能是聯合陣線,甚至可能就是出於趙北的親自策劃,不過沒有證據,因此他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現在看來,那次襲擊中,得到最大利益的就是趙北,以及聯合陣線,所以,西澤公雄才會對趙北如此高調的設立特別法庭審理伊藤博文遇刺案而感到諷刺了,不過政客麼,就是這樣,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個人利益是最重要的,這一點,趙北是如此,他西澤公雄又何嘗不是如此?如果不是爲了在政界復起,他西澤公雄又何必帶着肩膀上的槍傷到處奔忙呢。
西澤公雄坐在馬車裡胡思亂想,不知不覺馬車已趕到了北京城,從南城進城,路過大前門的時候,西澤公雄吩咐車伕停了車,親自下車去火車站買了幾份最新的報紙,翻開一看,那頭版頭條都是一模一樣的。
“伊藤博文遇刺案審結!刺客安重根被判死刑,暫緩兩年行刑。”
西澤公雄頗爲驚訝,他原本以爲按照那位趙大總統的性格,特別法庭不大可能會判安重根死刑,否則的話,那位總統先生也不會堅決拒絕日本派人蔘與審判了,但是現在看來,特別法庭竟然判了安重根死刑,這確實很出他的意料。
“難道,趙北真是爲了主張司法主權麼?難道這個國家真的已實現了司法獨立麼?”
西澤公雄很是納悶,不過他也明白,在這報紙上頭是找不到什麼真正的內幕的,所以立刻回了馬車,吩咐車伕趕去東交民巷使館區,向日本駐華公使打聽真正的內幕。
等到了日本駐華公使館,西澤公雄卻發現那位日本駐華公使對此案的審判結果非常惱火。
“八嘎!這個刺客是死不了的!西澤君,難道你只看到了‘死刑’,而沒有看到‘暫緩兩年行刑’麼?”日本公使咆哮着將那幾張報紙撕碎。
“在下看見了。這其實就是清國的那個‘斬監候’麼,現在不殺,以後還是要殺的,那要看皇帝或者是某個大人物的心情。”西澤公雄有些不明白。
“開始的時候,我也是這麼認爲的,但是後來才知道,這不是‘斬監候’,而是‘終身監禁’的另一種表述方式。‘暫緩兩年行刑’,這意思是說,如果在判決下達之後的兩年時間內,罪犯在死囚監獄裡表現良好的話,那麼,死刑就會自動變爲終身監禁!……八嘎!這是對大日本帝國的侮辱!也是對司法公正的侮辱!如果刺客安重根不死,那麼,日本國民的情緒一定會激動起來的!帝國政府爲了維持形象,必須對此提出正式的外交抗議!”
聽了公使的話,西澤公雄愕然問道:“那麼,英國公使對此是何意見?”
日本公使頓時變得沮喪起來,恨恨說道:“英國公使居然對這個判決結果‘非常滿意’,他竟然當面告訴我,刺客被判的是死刑,而不是終身監禁,因爲判決書上寫着‘死刑’兩個字。那個英國僞君子,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向帝國外務省交代!”
西澤公雄沉默了,他明白,想讓英國政府出面主持“公道”是不可能的,但是另一方面,想讓中國人更改判決結果也是不可能的,因爲這就是趙北佈下的一個局,用來對付日本的那個局,要想改變這個局,日本只能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