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掩着的書房房門被人拉開了,陸平涼站在裡頭,臉色陰晴不定地打量着站在門口處的外甥,“你找我,如果是爲了給姓何的女人說情,現在就滾出去。我不是你舅媽,說話咋咋呼呼,但心腸子和耳根子一樣軟。”
這厚重的聲音似被撞響的的鐘聲,在人的耳邊嗡嗡作響。
譚少慕眉目端靜,卻是分毫不讓的表情。薄涼的目光沉沉掃向屋內的舅舅,闔上門緩步靠近,語氣平淡,根本辨不出他此刻的情緒,“舅舅,我不是爲她說情,我是來請罪的。”
“巧舌如簧。”陸平涼笑評了一聲,那笑意輕蔑,意味不明。他緩緩坐入沙發內,朗聲道,“說說看。”
窗外的冬日明亮又溫暖,落在地上,斜拉出重重的樹影。窗簾被風翻飛,帶的屋內光線忽明忽暗。
譚少慕低沉的聲音緩緩訴說着過往,從七年前的那個巷子說起,點點滴滴,直到今朝。他像賣酒的家翁,把寧靜悠遠的歲月溶於一盞酒水裡,遞給路人。
故事結束後,書房陷入了兩個人的沉默。
陸平涼沒動,像雕塑一樣在原處坐着,良久後,才收回視線,輕聲問他,“你說的,都是真的?”
譚少慕抿了抿脣角,眼底的光沉鬱而冷凝,“舅舅,我幾時騙過你?”
陸平涼沒動,固執地看着他。
一瞬間,再次陷入膠着的沉默。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陸太太喊開飯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陸平涼起身,微微沙啞的聲音響起,“走吧,先用飯。”
他走到門口,轉動門的手柄,對着靜坐不動的譚少慕補了句,“也把她喊上吧。”
譚少慕這才起身,跟在後頭,壓低了聲音道,“舅舅,關於那個孩子,幼霖她……並不知道。希望你能幫我瞞着她。”
“爲什麼?”
“孩子沒了,已經是事實。她若知道是我的,只怕會更傷心。現在這樣,就很好。”
“罷了,隨你。”陸平涼輕輕一嘆,走下了樓。
此刻,陸老爺子的病牀前,只有何幼霖一個人絮絮叨叨說着話。
不得不說,譚少慕真的很細心貼心。知道她可能不習慣在陌生人面前說體己話,臨走前還把看護給喊走了。
所以,她肆無忌憚地說着她不想說,也不敢說的話語。
“外公,我第一次在電話裡頭聽見你聲音時,我就在想,這個老爺子的嗓門怎麼那麼大啊。雖然挺嚇人的,不過,我很羨慕少慕。
以前,我爸爸嗓門也大的很。我弟每次闖禍,他就拿着雞毛撣子邊打邊吼。可自從我爸出事後,家裡幾乎就沒男人的聲音了……”
“當我知道慕少就是七年前毀了我清白,害我被王平盯上,害我爸爸爲了救我,出車禍癱瘓的罪魁禍首的時候,我不是不恨。只是冷靜想想,他也是喝醉了,無心之過。
我爸是個信命的人。他說,他這是以前乾的壞事遭報應了。我也信命。我想,這就是我和慕少之間的命。”
“我放不下他。外公,你能理解我嗎?我明明是想和他彼此遺忘,不再互相傷害。可是,只要一靠近他,我就不由自主地心軟,想爲他做點什麼……外公,你討厭我,對不對?我沒至始至終的按照你的要求去做。你要是不滿,你就醒過來吧。你醒過來罵我,或許,就把我的執迷不悟給罵醒了呢?”
何幼霖說到最後,幾乎是泣不成聲,嚶嚶地趴在牀頭低頭啜泣。
譚少慕找何幼霖吃飯的時候,她已經哭累了,趴在那兒睡着了,偏着頭,帶着淚痕。
“幼霖。”他莫名心疼,低聲輕喚。
“嗯?”何幼霖一睜眼,就看見譚少慕手捧個透明玻璃的花瓶緩緩走來。
隨着他的腳步,瓶中的水泛着絲絲漣漪,盪漾着水中綠蘿枝枝蔓蔓。
他把新換水的花瓶往牀頭櫃上一擱,拿起她一進屋就脫下的外套,披在她的肩頭,“走吧,開飯了。”
她眉心一跳,無恥的承認自己有些腿軟。但依舊什麼都沒說,沉默的跟他下樓。
闔上門的瞬間,牀上之人的手指,微不可見的動了動。
聚在一起吃午飯時,整個客廳安靜的只有碗筷碰觸聲。
何幼霖食不知味的吃了一會,邊聽見玄關處有動靜傳來。
她拿碗擋臉,視線偷偷往後瞟了去,只見昏暗的光線裡一個有些佝僂的身影朝這裡走來。
“我說小陸,昨天老頭子我纔過來給陸上將看過,開了方子,你今天又火急火燎的喊我過來,做什麼?”
竟然是上午才見過的那個老中醫。
何幼霖忍不住看向坐着一旁的譚少慕,而他的表情告訴她,他也不知道這個狀況。
“王醫師,用過飯沒。要沒有,先湊活和我們一塊吃點?”陸平涼放下碗。
“不了。我用過了。”王醫師謝絕道,“是老爺子的情況有變故?那我先去看看他。”
“不是。家父還是老樣子。”陸平涼低穩的聲音傳來,目光轉向何幼霖,“是我這這個外甥媳婦,前些日子意外小產了。之後一直沒怎麼調理。想請你過來看看,配一些溫養的方子。”
陸太太意外地看了眼丈夫,卻沒當着外人的面說什麼,只把疑惑的目光放回何幼霖身上。
何幼霖只恨手中的碗太小,承受不了衆人過多的目光。心裡也是一驚一乍,有些受寵若驚。
她凝眼看着譚少慕,越發好奇他到底和陸司令說了些什麼,能叫他改口喊她一聲“外甥媳婦”。
王醫生這纔看向餐桌另一頭的何幼霖,眉角訝異一挑,“小姑娘,我們又碰面了。”
何幼霖點了點頭,“是啊。好巧。”
“你們認識?”陸平涼問道。
“我說小陸,你這個外甥媳婦的身體……”
“咳咳……”譚少慕一聲清咳,打斷了王醫生的話語,放下碗筷後朝舅舅打了聲招呼,“舅舅,多謝你對幼霖的關心。不過,我和幼霖上午就是從王醫師那過來的。王醫師開的藥,現在就在我車裡。所以,就不勞煩他再診脈了。等幼霖調養了一陣子,我們還會去複診的。我們下午還有事情,就先告辭了。”
他的話說到這裡,何幼霖當即放下碗筷,朝陸氏夫婦微微一笑。
陸平涼沒有多做挽留,讓傭人把他們小夫妻送離開陸家後,陸太太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小慕究竟同你說了些什麼?難道,何幼霖她真的……”
“夫人,這事情,我回頭再和你說。”陸平涼拍了拍她的手背,轉頭看向王醫師,“剛剛我外甥阻止你說下去的話,你現在可以說了吧?”
王醫師點點頭,直接道,“早上譚先生帶妻子來看病時,我在診脈的時候發現她有些宮寒的毛病。不僅宮寒難以受孕,而且,以她目前的身體狀況,就算僥倖懷孕了,孩子的存在也是個炸彈,對母體的威脅性很大,隨時危及生命。”
“什麼?”陸太太倒吸一口涼氣,“這麼嚴重?”
“嗯。因爲病人腦中有淤血,不能刺激太深。我沒和當着她的面說,只是在配藥的時候和她丈夫提了幾句。”
“他怎麼說?”陸平涼的目光很是深沉。
王醫生說到這,皺紋深深的老臉突然笑了起來,“那小子喊我不要多管閒事,只管治她腦中淤血就是。”
“這個小慕,真是……”陸太太捂額輕嘆,又禮貌一笑,“王醫師可千萬不要和小輩計較。”
“當然不會。”王醫生擺擺手。
陸太太聽了何幼霖的身體狀況,蹙眉道,“我雖然不知道小慕和你說了什麼,但她這樣的身體,如何能做小慕的老婆?”
“哎……都是冤孽。”陸平涼的聲音一下子老了下來。
王醫生看他們皇帝不急太監急的樣子,勸解道,“我說你們啊,也別瞎操心了。你們的外甥就是個情種。你們再折騰,都沒用。”
“怎麼說?”陸太太詫異。
“當時他喊我老頭子不要多管閒事,我老頭子能答應?當下就和他理論了,說這個毛病如何如何,結果他一句,他是婦產科醫生,比我還清楚其中的利害關係,早就做了結紮手術,把我堵得徹底沒話說了。”
“他居然……”陸太太眼黑黑,差點胸悶得暈過去。
“算了。既然他心裡有數,我們做長輩的也就隨他們吧。”陸平涼再三道謝後,便親自把王醫師送離了陸家。
回到廳裡,他看着坐在沙發上長吁短嘆的妻子,深深嘆息。然後把譚少慕在書房與他說的話,又複述了一遍。
“竟然會是這樣的……”陸太太面色頓時有些難看。
然而,人的心總歸是偏的。就算知道是自己外甥有錯在前,也覺得不應該搭上外甥的婚姻和子孫傳承來彌補她。
她想了想,又試探道,“要不,我們多給她一點錢?她的弟弟不也脫了咱們的關係才進了軍校嗎?大不了,我們再許她弟弟一個前程。她要知道自己不能生孩子,或許也願意和我們的小慕離婚呢?我聽你這麼說,她也是個懂事的孩子,對小慕是有幾分真心的。”
“夫人,別多想了!”陸平涼捏了捏眉心,苦笑道,“以後好好待那孩子吧。終歸,也是我對不起她。”
“你又怎麼了?”陸太太瞪圓了眼睛,“老陸啊,這話可不能亂說。”
陸平涼低嘆道,“幼霖在商場出事,救護車遲了二十分鐘纔到,你知道是爲什麼嗎?”
“爲什麼?”陸太太捂着心口。真相一件件突然挖出來,她真有些應接不暇。
陸平涼眼一閉,面容有些猙獰,“是我讓醫院拖延了一會。”
“什麼?”陸太太當下站起來,“你怎麼摻和進去的?”
“我那會以爲何幼霖懷的是那雜種的孩子,看小慕執迷不悟,早暗地裡派人盯上她了。就算她沒有被沈月刪襲擊,我也打算強制流產了這個孩子。”陸平涼再睜眼時,眼底裡滿是痛悔。
“我本來只想讓那孩子自然流掉,誰知她在救護車上突然大出血。醫院怕出事,又給我打電話。這電話,恰巧被老爺子聽見了。老爺子痛罵了我一頓後,再三警告院方,不僅保住大人的性命,也不能剝奪她做母親的權利。醫院纔沒有切除她的子宮,而是採取剖宮取胎的方案。”
“真是老天有眼,老爺子積福啊……”陸太太聽了,整個人癱軟在沙發哽咽,“這都是造了什麼孽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