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8路公車到了末站,緩緩停在明莊鎮的站臺旁。明莊鎮處於A市的邊緣,早已出了四環,再北一點便是T市。
何幼霖下車時正好對着太陽,有些睜不開眼。
此時,城郊幽冷的巷子被秋陽融化出幾分暖意。路旁松柏青蔥,散養的雞鴨三四成羣地走着,不時被路過的自行車嚇得亂飛。
蜿蜒的小弄堂上貼滿了小廣告,道路更是崎嶇泥濘。
何幼霖拎着兩大袋超市剛買回來的菜打開家門,就先聞到了一股雞湯味。正疑惑這個點養母怎麼沒在醫院看護弟弟,就看見廚房裡一個陌生的人影在忙碌。
“你是?”
“你好。我是先生請來的看護。”三十出頭的女人圍着圍兜,一邊燉雞湯,一邊拿出鍋鏟在炒一盤素材。
“哦。”何幼霖想了半天后纔想到那麼一個不太可能也只有可能是他的人,“你說的先生姓譚?”
“姓什麼,我不太清楚。”看護笑了笑,“不過,好像是何先生的女婿。”
何幼霖沒再做聲,把菜交給看護。看她在廚房熟門熟路的樣子,不像是昨天弟弟出了事後才請的。
原來,譚少慕早在很久以前就介入了她的家庭,只是她不知罷了。
一時間,何幼霖竟不知說些什麼好,便進了養父的屋裡。
“我爸呢?”撲了個空的何幼霖回到客廳,隔着廚房移門問道。
“何先生嫌悶,叫我把他推到院落裡透風。說是一會要在院子裡用飯。”
何幼霖道過謝,又折身去了後院。
說是後院,不過是幾尺見方的天井,和譚家的後花園沒法比。牆角落幾叢生命力頑強的月季花便是她養父閒暇時間最愛擺弄的寶貝。
此刻,她的養父何國蔚坐在輪椅上,靜默沉思。
看着他瘦弱到有些萎縮的身體,何幼霖的眼睛不由熱了起來。她在市裡租房打工,一方面是那裡的工資普遍要高,有時候還能找到一些兼職,另一方面大概就是她始終不敢面對這樣的家和父親。
從小到大,何國蔚在何幼霖的心裡的形象都是高大,愛笑,爽快,典型的東北漢子個性,與南方A市格格不入。從前,他工作很忙,常年開火車全國各地的跑,很少陪伴家人,但每次回家都會帶各地的特產給她吃。自從那年車禍後,他在家裡的時間倒比往年加起來的都要多出幾倍,但笑容卻幾乎看不見了。只有何幼霖回家探望時,纔會露出那麼點笑意。
此刻他看見出嫁的養女回門,果然又露出了笑容,“你這丫頭,回來也不提前打個招呼,好叫人給你燒幾個你愛吃的菜。”
“我這不是突擊檢查嘛。看看我媽不在家,會不會有什麼愛慕你的人上門。”何幼霖強顏歡笑,說了句戲話來尋養父開心。
沒出事前的何國蔚高大俊俏,確實引得不少隔壁的一些女人覬覦。何幼霖一直懷疑養母王巧玲脾氣那麼暴躁,和她年輕時喝的乾醋太多是有關係的。而現在的何國蔚雖然病弱了些,卻也給他增添了一分憂鬱的氣質,十分迷人。雖然不可能在吸引別家少婦的眼球,但何幼霖依舊愛和往前一樣開玩笑,就好像什麼都沒改變過。家裡的人和事都和從前一般。
“都結婚的人了,說話還是沒譜。當心被你媽聽見又要罵你。”何國蔚眼裡的不認同毫無疑問是帶着寵溺的,見女兒一個人回來,不放心道,“女婿沒陪你回來?”
“他來幹嘛?”何幼霖被問的一臉莫名其妙。
“今天不是你回門的日子?”何國蔚對女兒的閃婚高嫁本來就不放心,眼下連回門都不被重視更是擔憂不已。
這麼一說,何幼霖纔想起好像新婚後是有那麼個講究的。只是她的婚禮從頭到尾都是男方趕着辦,女方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在陪跑,自然對回門這個常禮不重視。
“哦。本來少慕是要陪我回來的,不過他公司有急事,只能叫我先來了。如果事情處理的快,他大概是晚上的時候過來一趟,順便再的接我回去。要是處理不了,也只能下次再來看望你了。”何幼霖決定一會偷偷給打個電話問問看他能不能來。
“原先他上門的時候,我看他談吐言辭是個懂事的人。對你也有幾分真心的樣子。把你嫁給他,我也放心。”何國蔚抿了抿脣,“現在看還是事業心太重了些。纔剛結婚,就這樣。以後時間久了,新鮮感過去了,怕是更不知道把你放哪個角落了。”
“耶?”何幼霖吃了一驚,“他來過?這裡?”
她完全想象不出譚少慕來她家的場景。這種錯位違和感就像耶穌畫像掛進了寺廟,怎麼想都格格不入。也不知道他那麼個從不懂低頭的人,進她家大門的時候有沒有撞到頭。
“廢話!我們家是嫁女兒,不是賣女兒。女婿沒上過門,成什麼樣子?”何國蔚說到這裡,又是不認同了,“倒是你,怎麼和江淮分手了,又是什麼時候交了這麼個男朋友?之前也不帶回家也就算了,都要結婚了,還怕我會責怪,不敢自己把人領過來,讓人家一個過來。你呀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還不如小時候懂事!”
何幼霖聽養父這麼一說,纔想起婚前譚少慕確實問過她,要不要回家一趟。當時她怕自己和譚少慕見父母時演技太差,被養父看出破綻,又怕譚少慕說了不該說的話,叫她家人難堪。總之,她本能的不想把一場虛假的協議婚姻弄的太複雜,與她的家人交往過密。她只當婚姻是一份工作,哪天被丈夫炒魷魚了,領個離婚證也就算了。不叫家人擔心。
沒想到譚少慕他會自己上門。
看着此刻養父坐的輪椅都好像換成了和陸老爺子坐的是一個牌子,何幼霖又想起了譚少慕昨天與她說的那些話。
難道,真的是她有問題?從一開始就抗拒這個婚姻,忽視了他的認真?
是她太固執了?
“爸,有個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何幼霖說着搬了個椅子,坐在了養父的身邊,抓起他瘦如枯枝的手,遲疑道,“是關於弟弟的事。”
“你弟的事,我昨晚聽你媽說了。”何國蔚打斷她的話,“你弟弟出事情的時候,她不告訴我,除了怕我擔心外,也是怕我不准她找你幫忙,要拿女婿給的聘金拿去還債。你也別怪女婿態度不好,他沒錯。早在他給我們家聘禮的時候就說的一清二楚了。是你媽沒遵守約定。終究還是……拖累了你。”
連累的女兒新婚時就和丈夫在孃家人面前吵吵鬧鬧。
何國蔚說到這裡,眼裡淚花隱現。自從他出了事情,足不出戶,王巧玲的很多事情都是瞞着他的。而他的女兒又不會跑他面前告狀。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這次家棟出事,如果不是妻子吹了一晚上的枕頭風,抱怨養女的忘恩負義,他肯能和以往一樣被瞞在骨裡。
“約定?”
“嗯。”何國蔚微不可見的點了點頭,“女婿給的聘金不是個小數目,除了我的醫療營養費,連你弟弟學費都綽綽有餘了。連這個僱傭的看護薪水都是他出的。本來,我是堅決不要的。他也沒勉強我要。只是他問了我一句話,我就改變了主意。他問我,爲了成全自己的骨氣,拒絕了對他來說微不足道的幫助後,再去麻煩拖累自己的女兒,是不是太過自私了,忘記了一個父親該有的愛女之心?所以,我接受了他的幫助。彼此也達成協議,以後何家有什麼事情與出嫁女的你再無關係。”
“怎麼會沒關係呢。”何幼霖雖然觸動,訝異於譚少慕背後爲她所做的事情,但是這一點她不願接受,“只要我姓何,家棟都是我弟弟。他的事情,我都要負責。”
“你弟弟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聽女婿的,這次不管好與壞,他都自己負責吧。”
“爲什麼?”何幼霖疑惑,“以前,江淮也提過這事情。但是你沒表態,我以爲你也是希望……”
“你媽爲我吃了不少苦。孩子是她後半輩的依靠,我沒有立場和資格再去和她唱反調。只能委屈你,是我這個做父親的不稱職。”何國蔚看乖巧的女兒連連搖頭,他的心裡更是一酸,“當初江淮他說的再有理,卻沒考慮過你真和你媽正面衝突,該怎麼在家裡自處?他只看得見這個家成了你的累贅,卻不知道你從小就是個缺愛,極度渴望家庭的完整。在你一天沒有成立自己的家庭之前,何家就是再破敗累贅,也是你唯一的家和歸宿。若他能把你娶回家,把你照顧妥當,我自然是贊成的。可他沒有。
而這一點,譚少慕做到了。所以,我纔在這裡和你說這些交心話。”
何幼霖聽到這裡,越覺得羞愧。
連她爸爸都看出來,她這些年的辛苦是爲了什麼。他爸甚至爲了成全她和她母親的私心,眼看着他的兒子被她們兩個目光短淺的女人寵壞。
如果沒有譚少慕點破她的僞善,或許她壓根沒有勇氣與父親談這個話題,更不知道父親的用心良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