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都年節的熱鬧勁兒還沒過,皇帝齊渙年前立了林相的女兒爲後,全國上下一片喜慶。隨後又添喜訊,原來林相的獨子林敏慎當年並未戰死,現今搖身一變作爲抗擊韃子的有功之臣從江北返回,更是加官封爵喜上加喜。世人都說林相好福氣,雖只有一子一女,卻都是極爲爭氣。
阿麥到了盛都先安置好徐秀兒,便去尋已經封了高位的徐靜,徐靜不禁嘆息道:“爲何還要回來?獨自走了多好!”
阿麥笑了笑,“我又不欠他什麼,爲何非要跟做賊一般躲躲藏藏的?再說我這個阿麥都叫了二十多年了,突然再換個名字定是十分不習慣的。他既然要見我,我去見便是了!”
說完了,穿上官袍堂堂正正地入朝面聖。
從盛元四年到初平三年,她與商易之已是四年未見,再見面時卻是在朝堂之上,他爲君,她爲臣。他俯視,她揚頜。他有了雷霆之威,她有了傲骨錚錚。
朝堂之上,江北軍元帥麥穗不聽軍令,擅動大軍,皇帝齊渙震怒,欲以軍法處置,衆臣跪求皇帝饒過麥帥,皇帝不爲所動,命殿前武士將其押入刑部大牢,等候發落。阿麥沒說什麼話,樂呵呵地跟着殿前武士進了牢房。
這讓刑部尚書感覺壓力很大。
這位麥帥自泰興二年從微末起,六年時間就替皇帝打下了江北半壁江山,幾乎無一敗績。她年紀雖輕,在軍中卻是神一般的存在。現如今突然要“下榻”他這刑部大牢,若是稍有一個“招待”不好,軍中那些兵大爺們就能有人敢跳出來衝着他拔刀。這還只是說底下的人,接着再說頂上頭的那位,這麥帥乃是他的親衛出身,兩人關係可是非比尋常,據傳甚至還帶了些曖昧色彩,現在雖然是天顏震怒,可誰也保不齊明兒就會變成大晴天。
刑部尚書頭很大,腦袋頂上的頭髮卻又多掉了不少,連帶着那每日裡給他梳頭的小妾都跟着一同提心吊膽起來,這頭髮要是照這個速度掉下去,用不了個把月自家老爺就可以遁入空門了。
刑部尚書和心腹師爺商量了一個晚上,結論就是一定要好好伺候好這位“戰神”麥帥,哪怕麥帥明日裡就要上斷頭臺,頭一天夜裡也得全副的席面伺候着!
如此一來,阿麥在大牢裡的日子反倒是十分舒服起來,閒暇時間太多,便把以前許多來不及想、沒工夫想的事情都細細琢磨了一遍。某一日突然間頓悟了一件事情,於是發覺唐紹義此人也沒她想的那般良善,臨走也要拿那對耳墜慪慪她纔算。
齊渙每日裡都會派個內侍進來問一句:“可有事要稟奏皇上?”
阿麥大多搖頭,偶爾會對大牢裡的飯菜提些意見,比如“這盛都菜口味太淡,叫廚子多放些鹽”,又或是“明日裡把清蒸魚換成紅燒的吧”!
那內侍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抖啊抖,回頭卻得吩咐獄卒照着阿麥的要求做了飯菜送上來。
齊渙終於按捺不住了,令內侍送了兩身衣裝進天牢,一身是精鋼打製的鎧甲,另一身則是錦緞衣裙。阿麥接了賞賜,轉身便放在了桌上,卻不忘交代內侍,“天氣暖和了,被子該換薄的了。”
內侍差點噴出一口血來,用手扶了牆蹣跚而去。
又過了一日,新後林則柔趁夜親自進入天牢,遣退了宮女侍衛,跪坐在阿麥對面,誠懇勸道:“麥帥若肯入宮,則柔願以後位相讓。”
阿麥打量林則柔片刻,揚眉說道:“那好,你告訴齊渙,我要見他。”
林則柔親帶了阿麥出大牢,入後宮,沐香湯,着華服,然後送進了齊渙的殿中。偌大的殿裡沒有一個宮人,已換下龍袍的齊渙跪坐在棋盤前,擡眼看向阿麥。阿麥一步步地走過去,在離棋盤丈餘的地方停下,沉默地看着齊渙,手上卻不急不緩地解開了衣帶……衣衫一層層地脫落,直至脫到只剩下身前輕薄的肚兜,這纔在齊渙的厲喝聲中停下了手。
“夠了!”齊渙怒聲喝道。
阿麥將腰背挺得筆直,在齊渙眼前緩緩地轉了個圈,很是淡定地問道:“皇上,您看看我的這副身軀可還夠格做您的后妃?”
她的肩頭、腰側、後背、腿側……處處都有傷疤,箭傷、刀傷,還有鞭傷……齊渙閉了眼,仰頭片刻,澀聲問道:“阿麥,你就這樣不願留在我身邊?”
阿麥答道:“自我從軍以來,從編號爲‘青一七四八’的小卒一路爬到江北軍元帥,都是我一刀一槍豁出性命拼來的,沒有半分是用這身軀求來的。我爲民絕情、爲國棄愛,現在只剩下這樣一副身軀。現在,你要我用這副身軀來求生活了嗎?”
齊渙沒有回答,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站起身來,從地上拾起了阿麥脫落的衣衫,抿着脣角一件件又重給阿麥穿了上去。齊渙鼻尖微微冒出些汗出來,將阿麥身前的最後一根衣帶仔細地繫好,退後一步細細打量一番阿麥,然後輕聲說道:“過來陪我下盤棋吧。”
阿麥看了他一眼,走到棋盤旁坐好,齊渙在她對面跪坐,笑道:“來吧,讓我看看這幾年有沒有長進。”
這幾年她四處東征西討,哪裡有工夫去摸此物,所以自然也沒有長進,果不其然,棋只剛下到一半,齊渙便輕輕地吐出一個“臭”字來。阿麥執棋的手微微一顫,落子便有了偏差。
齊渙默默看了那棋盤片刻,輕聲問道:“可還能悔棋?”
阿麥輕輕抿了抿脣,答道:“落子無悔。”
齊渙便輕輕地笑了笑,拈子又落了下去,又落得几子,突然問道:“兵權在握,爲什麼不反?”
阿麥淡淡答道:“唐紹義不希望我再起內戰。”
良久,齊渙才道:“不用像你父親一般死遁,我放你做個富貴散人,你愛去哪裡便去哪裡。盛都永遠有你的麥帥府,逛得累了就回來歇上一歇。”
阿麥不語,齊渙又說道:“難道你要帶着徐秀兒他們一同隨你四處流浪?劉銘還有楊豫都還太小,需要個穩定的環境,大了也需要個好前程。”
阿麥突然反問道:“是要留他們在盛都做人質嗎?”
齊渙一怔,終於怒了,“阿麥,我若就不放你,你能怎樣?你可會以死抗爭?”
阿麥擡頭看着齊渙,臉上掛着些許狡猾的笑意,簡單答道:“不會。”
看着她這樣的笑容,齊渙的滿腔怒氣一下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半晌之後卻是失笑,“我爲何要和你這樣一個女子置氣?”
阿麥卻立起身來,斂襟拜倒,“多謝皇上成全,阿麥告退。”
齊渙看她許久,終於緩聲說道:“去吧。”
阿麥應聲而走,待到殿門處時卻又停下了,側頭鄭重說道:“若國有外敵入侵,阿麥自當會再披戰袍,保家衛國!”
齊渙應道:“好!”
阿麥毫無留戀地離去。
齊渙低頭看棋盤上那副殘局,良久之後才忽然自言自語道:“就這樣一手臭棋,怎的就會贏了呢?”
宮門外,徐靜、林敏慎、張生與張士強等人俱都等在那裡,見阿麥一身女裝隨內侍出來,幾人都微微一怔。林敏慎緊走幾步迎了上去,將一個包袱塞入阿麥懷中,又將她推向坐騎旁,口中急急說道:“裡面銀票衣服什麼都有,快走,快走,免得夜長夢多。”
阿麥不禁失笑,故意逗他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急什麼?”
林敏慎卻答道:“和尚跑了還了俗,娶了媳婦生了娃,有廟也不用回來了!”
此言一出,其餘幾人都笑了起來。
已經拜相的徐靜上前說道:“走吧,秀兒那裡有我,好歹也是我侄女,總能護她個周全的。不過你若是另娶了可得叫人給我捎個信兒,總不能叫我侄女一直空等着你,有合適的我就將她嫁了!”
阿麥眼圈有些泛紅,啞聲道:“先生……”
徐靜忙後退了一步,衝着阿麥直襬手,“快走,快走,可別再用這一手了!”
張生在奪小站的時候又受過傷,腳跛得更加厲害,拖着腳上前幾步湊近阿麥。
阿麥見他過來,眼中閃過一抹愧疚之色,說道:“張大哥,謝謝你。我一直都欠你的。”
張生斂手直說:“職責所在。此去經年,不能再護得麥帥周全,還望麥帥行走間仔細着,得保平安。”然後垂了眼皮低聲道,“麥帥不如去一個好看得跟畫一般的地方,有菜花、梨花、杏花……尋個故人,一同賞一賞春景。”
阿麥微微一怔,隨即便笑了,輕聲道:“好!”
張生驚訝地擡眼,見阿麥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一怔之後,他面容上便浮起釋然輕快的笑意。
那邊林敏慎卻是等得不耐煩了,又一迭聲地催促,“行了,體己話該說完了,再不走可走不成了啊!”
阿麥笑笑,將包袱背在身後,翻身上馬,又環視一圈,這才別過馬頭,抖繮向前馳去。但見那馬逐漸遠去,張士強卻急忙在後策馬追了上去,阿麥聽得馬蹄聲,緩緩勒住了馬,笑着側頭問他道:“我要去尋人,你要去哪裡?”
張士強怔了怔,答道:“我跟着伍長。”
阿麥笑着搖了搖頭,問道:“你總不能跟着我一輩子,你可有自己想去的地方?”
張士強腦海中便浮現出巍巍太行來,他想了想,答道:“我想去太行山。”
阿麥笑了,說道:“那好,我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吧。”說完,竟獨自拍馬而去,只留張士強一人立在街口,默默看着阿麥的身影消失在街道盡頭。
出了城門,官道旁草木乍新,一人一馬已等候多日,白的馬,黑的衣,挺直的脊背,英俊的面容,引得路上行人頻頻注目。
阿麥怔了下,看清之後笑着拍馬上前,問道:“你怎麼還有膽來這裡?”
常鈺青挑着脣角笑了笑,“你私下軍令,縱敵逃走,我過來看看你可會被皇帝問罪處斬。”
阿麥“哦”了一聲,問道,“若是被處斬了呢?”
“那我就回去帶着大軍再打過靖陽關。”
“呀!這你可得失望了,皇帝竟把我好生生地給放了。”
“嗯,很是失望,等了這幾日,都白等了。”
“你去哪裡?”
“找人!”
“去哪裡找?”
“有山有水有花有草的地方。”
“喜歡這個人?”
“不知道,先找到了再說吧。”
“你呢?”
“回去戍邊,你以後可會去靖陽關外?”
“嗯……也許會吧,哈哈。不過你放心,我不會帶着大軍去的。”
“那就好!”
“就此別過?”
“好,別過!”
馬蹄聲漸遠,阿麥的身影終消失在官道一頭。常鈺青勒馬而望,不禁笑了笑,伸手入懷,緩緩地掏出一件物什來,原來是那把失而復得的匕首。
疾風過處,一人一馬身形漸遠,但瞧得道旁新綠處依稀映出紅的白的花色。春風正好,隱隱花香撲面而來,竟是一年春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