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嬌還沒說話,宋鈺又擡手指着庭院外面,在籬笆牆後面,有一個黑影筆直站立:“站在籬笆外那人是在等你?”
籬笆外一直站在一個三十開外的男子,從他出現的那一刻起就如一截木頭似的站在那裡,無視於周圍的來來往往路人對他的指指點點,雙手抱臂站在原地。
那人氣息悠綿,吐息之間幾乎令人難以察覺,單是這一點就不得不讓宋鈺刮目相看,這樣的人是最危險的,因爲宋鈺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透過籬笆牆縫隙,能清楚 地看見他雙腿上綁着的兩柄匕首。
天關城城內禁止身負刀劍出行,就算農夫買一把鋤頭也得到城衛司指定的戴樑鐵器行去購買,每戶人家甚至還要限定鋤頭、鐮刀的數量,以防止有人將農具重新回爐打造成兇器。身上帶着刀劍出門更是一種禁忌,一旦發現便會被投進大牢。天關城的治安極好,偶爾有些痞子小青年打打鬧鬧,也是看見鐵馬鋼劍的城衛司也立即收手,臉上一團和氣。
至少在白天的時候是這樣的。
能在天關城公然攜帶刀劍而不懼城衛司盤查的人,自然有些來頭。
那人聽見宋鈺的話,也乾脆地進入籬笆牆內,淡淡瞟了宋鈺一眼,朝月嬌說道:“月嬌姑娘,我還在等你的回覆,花司長的邀請從來沒有人拒絕過。”
“發生了什麼事?”宋鈺從門檻上站了起來,對望着那中年男子。
“沒事,花司長聽聞我在跳月節有些節目,想先睹爲快,邀請我明晚去城衛司呢。”
“好色膽。”宋鈺讚了一聲,露出低賤諂媚到欠抽的笑容,微微俯身向那人行頷首禮::“原來是到花司長府邸,看來我少不得要沾沾月嬌姑娘的光了。我是月嬌姑娘的琴師,看來少不得也要跟着走着一遭。”
“花司長麾下從來不缺少兼具才藝的佳麗,更不需要你越俎代庖。”那男子倨傲地抱着雙手,對宋鈺的直視也不爲所動,只是望着月嬌,等待着她的回答。
“我知道。”月嬌朝宋鈺笑笑,揮手阻止宋鈺繼續說下去:“放心吧,我不會有事。我先回雍錦坊去,有大娘做主你不用擔心。”
宋鈺點點頭,雍錦坊做開門迎客的買賣,在城衛司這些地方肯定有一些花錢買平安的交情,只是聽說花司長一向胃口很好,色膽包天,就是不知道大娘能否擺平。宋鈺轉身進屋將僅剩的一柄長劍捧了出來,咧嘴笑笑小聲對月嬌說道:“姓花的很肥,想來跑得也不快,他真要耍無賴,你就閉着眼睛朝他下面一劍刺去。出事了你到我這裡來,我會幫你的,相信我!”
宋鈺這話自然瞞不過旁邊那面色陰霾的男子,但那人居然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是連開口說話的動作也沒有,宋鈺幾乎懷疑面前這扮相冷酷的人是不是一截沒有思維的木頭樁子。
月嬌笑笑,小聲說道:“我一離開這裡你就動身出城,咱們海口城見!”
月嬌走了,院子裡還隱隱殘留着那抹淡淡的幽香。
宋鈺坐在臺階上, 頭靠門框仰望着天空,天色有些陰沉,烏黑的雲團從遠處飄來懸停在天關城上空,令人窒息。
城衛司是天關城的核心之所,僅次於城主府,那裡自然是戒備森嚴,但宋鈺覺得整個天關城,除了城主府和城衛司的大牢,其他地方都還攔不住自己,宋鈺擔心
的是要不要去那裡和花司長見一面,既然決定了和那張臉譜面具告別,自然要說到做到。
宋鈺朝着城外走去,他需要清淨地想想,花司長邀請月嬌去自己府邸的目的就算三歲小孩也能看出來,宋鈺思考的是自己對月嬌是一種什麼態度,他與月嬌之間算什麼關係?
戀人?不算。
好友?不止。
這世界最微妙的便是人心的變化,宋鈺覺得自己並不算真正喜歡月嬌,更多的或者是一種不捨和惋惜。
“這樣美好的女子,爲何不是屬於我的,爲何要讓那頭肥豬佔有?”這是反覆盤旋在宋鈺心坎的一個念頭,越是如此,越感到惋惜。
越是這樣想,宋鈺越發覺得月嬌只能是屬於自己的,宋鈺也明白這是一種極端自私的佔有慾而已,“自私就自私唄,我本就不是仁義君子。”
接下來他還要思考的一個問題是:他以什麼身份去找那頭花肥豬。
以琴師的身份,自然不能夠進入那裡,去了也必然要被轟出來,甚至還會遭受到一些拳腳傷害,如果那些整天提刀帶棍的傢伙下手輕一點的話。
若是以夜叉的身份出現,恐怕剛露面便會遭受攻擊,最令他忌憚的還是城衛司掌管着的‘天罰’。
替天刑罰的厲箭。
一個身影佇立在前面的道路上,那人身影如青松般穩健。
那是起初隨月嬌一同離去的中年漢子,依然是抱着雙臂,如一根標槍般釘在地上,宋鈺能嗅到一種腐爛的熟悉氣息,從他身體裡散發出來的令人作嘔的氣息。
宋鈺腳下沒停,以最初的步伐,不快不慢地迎着那人走去。
那人氣息隱晦,眼神中並沒有所謂氣勢,這樣的人生來適合做刺客,就如同那獵豹一般,可以在瞬間爆發出驚人的速度和力量,所以宋鈺在一見到這人的時候就將對方貼上‘危險’的標籤。
三丈。
宋鈺預料着,只要自己踏足三丈距離,對方便開始蓄力,然後在自己下一次擡腳,重心稍微有變化的瞬間,驟然出手。
然而他失算了。
宋鈺甚至在擡腳的時候故意身子輕微搖晃了一下,以這種方式引誘對方出手,但在兩人僅剩兩丈距離的時候,對方依然抱臂而站,一雙陰霾而冷峻的眼珠注視着宋鈺。宋鈺越發謹慎,他察覺到對方衣服下的雙腿肌肉正在輕微的顫抖着,而手臂依然如故,就只是那樣簡簡單單的抱着,及其放鬆。
放鬆,是爲了讓手腕更靈活。
再靠近,依然沒有動手,而且對方的氣勢也在下降,雙腿肌肉也又緊而鬆。也許對方意識到面前這書生沒有讓自己出手的必要,因爲宋鈺實實在在察覺到了對方那種放棄的念頭。
兩人便在這僻靜狹窄的巷道中擦肩而過,沒有任何交談,也沒有目光的交流。
驟然,風起!
雙刀出鞘鏗鏘聲纔在耳畔響徹,下一瞬間,宋鈺脖子上已經多了兩柄交叉而架的匕首,那腐爛的氣息隨風鑽入宋鈺鼻孔。
宋鈺終於想起,那是死亡的味道。
在那人驟然一動之間,他心中已經有十種以上的躲避方法,但終究是慢了一拍,再動已經晚了一步,所以他乾脆站在原地,什麼動作也沒有。
冰冷的匕緊貼着宋鈺脖子,握着匕首的
雙手穩健而沒有半分顫抖,一瞬間的極動與極靜被這男子掌握得恰到好處。。
“給你半天時間,收拾着離開天關城。明天,如果我還見着你這裡,你死!”那人離開的速度很快,就如他出刀的速度一般。
在城門一處僻靜的角落,月嬌擺弄中手中裝飾多過使用的長劍,因爲表演需要,劍身偏柔,就算握着劍柄平端着,劍尖處也要自然下垂幾分,這樣的劍只爲好看而生,因爲這樣的劍更容易舞出劍花。
“明天晚上你不用帶它。”腿上綁着雙匕首的男子無聲無息地靠近,出現在月嬌身後三尺處的地方。
月嬌不悅地橫了對方一眼,沒好氣地道:“答應你的事我自然不會忘記,用不着你提醒。我委託你的事呢?”
“沒有傷害他分毫。這恐怕是我這一生爲數不多的幾次,刀出鞘卻無血而歸。這個書生沒有被當場嚇得屁滾尿流已經算膽色過人。據說讀書人講究風骨講究硬氣,希望他不要以爲我只是說說而已,如果他明天真的還沒有開天關城,城外亂葬崗恐怕就要多一條冤魂了。”
“先生是聰明人,對於聰明人不需要你去教他要如何做。”月嬌轉身望着那男子,那人似乎沒有要立即離去的跡象:“您還有事?”
“你要明白,花司長看中的獵物從來沒有逃脫過,你最好不要想着糊弄過去,因爲那些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花司長掌握數千城衛司,不怕麻煩,希望月嬌姑娘也是聰明人。”
月嬌紅脣白齒間輕輕吐出一個字:“滾!”
第二天,月嬌早上起牀第一件事便是推開窗戶,沒有預料中迎面而來的陽光,有的只是那無聲無息的細雨。
入夏後第一場雨便在不經意間灑落下來,月嬌望着腳下溼潤而乾淨的街道,她開始輕輕哼歌。
洗澡的時候在哼歌,梳妝的時候也在哼。翻來覆去便只是那一曲‘天仙子’。
月嬌獨自上了脣、抹了腮、描着眼。
將自己一人反鎖在房間裡,任憑外面那些姐妹喊着她的名字,她也沒有半點回應的意思,直到描下最後一筆眉線才忽然發覺少了一個欣賞和誇獎自己的人。
恰在此時,想起先生曾經吟過的詩:“妝罷低聲爲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月嬌明白,先生與她終究是兩個世界的人,能借着這事讓先生離開天關城,擺脫師傅的控制,也算是盡了點道義吧。
希望師傅真能就此放過先生。
離開天關城,宋鈺壓根就沒有生出過這樣的念頭。昨夜連夜將明天跳月節月嬌需要的詞曲譜好,今天晚上他還有太多的事需要去解決,這事已經不能再拖了。
宋鈺原本本打算白天的時候聽着細雨睡個好覺,將自己調整到最好的一種狀態,結果剛倒在牀上就被敲門聲驚醒。
宋鈺忽然懷疑自己前段時間是不是太清閒的緣故,月嬌的事迫在眉急,無論是用什麼手段和方式花司長必然是要將月嬌迎進花府,就是這樣的時候,馬上又有別的事紛杳而至,而且找上門來的人似乎更難纏。
“我叫逢四。”那不請而入的人將一柄長劍拍到宋鈺面前的桌子上,劍在匣中卻有着森然的冷意散逸而出,和月嬌那纏着花花綠綠絲帶比較起來,這柄劍無疑簡單得多,簡單的劍目的也簡單。
只爲殺人而存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