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大火、廝殺驚擾着半座城,直到天光大亮,城裡人才敢小心翼翼地出門,首先發現與往日不同的是頭頂詭異的黑雲不見了,陽光再次普照大地。人們心中驚訝之餘卻並不知道自己在鬼門關鑽了一圈,如果昨夜烏蠻死在弄玉巷,此刻的天關城必然已成了人間煉獄。
縱然是強大如劍宗,也不能將所有潛伏在陰影下的殺手揪出來。
弄玉巷比半月前那場秋雨後更破敗,大火雖然被撲滅,但焦炭般的柱樑依然在冒着輕煙,空氣中充斥着黑色灰飛以及難聞的焦味。
宋鈺帶了行李連夜出城,在段天藍的屋子裡住了下來,房間裡還和他最後一次離開是一樣凌亂,只是地上少了那名跟隨在宋安身邊的死士屍體。力鬼手腳並用麻利地收拾着屋子,說是收拾不如說是清理。
地上鋪着一張破舊的棉被,力鬼將所有能看見的東西都丟在棉被上,然後包裹好通通丟出去。
“這張桌子不用扔!”宋鈺連忙制止着,他心中感到極其差異,縱然是不會收拾家務的人,但哪些東西有用哪些東西無用總還能分別出來吧。
“這兩天你不要去螅園,龍蛇幫那些混混就算得到老傢伙的授意對付你也很難,但那座螅園利落進去了恐怕再沒機會出來;多留意羅家,恐怕城主府會將怒火發泄到羅雅丹身上,換着是我,我也要如此。”
力鬼開始用掃帚掃着地上的瓦礫碎片:“現在城衛司亂成一鍋粥,柳匹夫還有心思爲兒子報仇?我到不介意晚上去城主府走一趟,那地方我去過幾次。”
“我不是衛道者,但殺人終究是不妥的。”
“但也是最有效率的。”
宋鈺沒心情和力鬼爭辯,他說的不妥是擔心手上血多了會讓自己也變得麻木,習慣什麼事都用這方法去解決。引刀成一快,誰不想?第一次殺人的情形宋鈺已經記不得了,現在他將刀子砍入對方胸膛似乎已經成爲理所當然的事情,這種感覺讓宋鈺有些害怕,怕自己有一天會徹底失去最起碼的人性。
身上的傷痛倒是其次,失血過多有些虛弱這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腦海中那股力量依然在不斷地轟炸、重生,周而復始地循環下去,偏偏那個自大狂自從神座覆滅後也跟着銷聲匿跡,宋鈺冥想着《碧落賦》也沒找到相關的記載。
力鬼驚異地回頭看了一眼宋鈺,雖然是調息修煉的姿態卻感受不到剩餘身上散逸出來的半點真元,對方面頰帶着異樣的光澤,凜然有一種不容靠近的風儀。力鬼之前以爲宋鈺修煉的是影主留下的絕學,只是爲了隱藏身份將雙劍換爲了雙刀,經過烏木堡一事後才知道眼前這比自己還小的男子另有傳承,雖然現在看不出來究竟強弱如何,但可以將自己真元度入別人體內,短暫提升對方修爲,這等手段聞所未聞。
似乎也很了不起。
力鬼手離開桌面,看了宋鈺一眼便轉身離去。他和宋鈺不同,宋鈺孓然一身,而他現在已有了牽掛。
一縷陽光照耀過來,光線掃過桌面,在剛纔力鬼手指碰觸過的地方多了道如手指一般起伏彎曲的線條,一瞬間又迅速消失。
宋鈺試探着運轉神念,心底也對自己行爲感覺有些好笑,他的神念已經悉數給了羅雅丹,這樣徒勞地想要運轉神念有點像一個植物病人極力想要從牀上坐起來的感覺,他能做的只是一次次這樣徒勞無益的事。當初將神念轉贈羅雅丹是抱着必死的信念,現在他卻沒死,而且隱約記得昨夜自大狂對他
說過的一句話:“神念回來了。”
就是這句讓他心潮跌起,開始有了一絲不甘。
識海內不在如以前那邊空明通透,眼下混沌如雞子。被魂蟒強行打入腦海的那道力量依然無休止地轟炸着,而他眼下卻只能當一個看客,無奈地看着識海內那掀天波瀾。
這期間,力鬼來了兩次,留了些飯菜探知一下宋鈺心跳,發現沒有異常又才匆匆忙忙地走了。一座失去約束的城市,會有無數齷齪的東西暴露出來,鄰里之間的和睦已經不見,找不到正義的人們習慣了用實際的思維和拳頭去給正義定下標準,龍蛇幫內部也開始出現分化,無數都到了含飴弄孫年紀的老傢伙陸陸續續從螅園露面,這些人顯然得到某些授意,所以敢公然和力鬼作對,讓力鬼詫異的是這些人竟然都有着即將邁入雷鳴期境界的修爲,這些人力鬼此前見過,根本就是空有兩膀子力氣的傢伙。
力鬼知道,他這次的對手實際上是那三個老神仙。
奇蹟並沒有出現,宋鈺識海內半絲神念蹤跡也沒發現,他不知道自己已經這樣看了多久,只是覺得在這裡消耗了太多不必要的時間,在退出識海前,留戀地再看一眼。
就是這最後一眼,讓他忽然覺得長時間地凝望終於有了回報,這片汪洋依舊,但滔天波瀾下隱隱有如脊背一般的線條出現,宋鈺意識飛快下沉,心中忐忑揣摩着,這會是什麼,洪荒巨獸的背脊?還是惡魔的顱骨?
意識剛升,一道神秘的力量穩然將宋鈺託舉在空中,阻攔他靠近。
那線條在波濤下被拍成粉碎,隨後再次出現,無數次倔強地重複,最終一座山峰破浪而起,海水向四周退散。
狂暴颶風在頭頂醞釀,以橫掃世界的姿態掃刮而來,漫天飛舞着黑色暴雨,無休止地衝刷着那座剛剛誕生的高山。
颶風下、暴雨下,山體潰敗。
颶風捲着潰敗的機體散落到識海各地。
有的繼續沉歸於波濤下,有的化作山丘重新出現。宋鈺靜靜地看着,看着風浪平息,看着山崖崛起,看着一些淡淡的綠意從岩石中冒出頭來…
這瞬間,一種莫名而熟悉的感覺如開閘奔瀉的洪水般涌入宋鈺意識中。
“活着的感覺真好!”一道身影帶着漫天水花飛躍出來,那人一擡腿便跨過千里,從容走到宋鈺前方,擡手撫着不過才及腰的一座山峰,注視着如蚊蟲一般渺小的身影:“宋家娃娃,還不來拜見本神!”聲音一如既往的狂妄而自大。
宋鈺腳下一空,直直從空中跌落下來,雖然他明白這是在自己識海內,但看着那比自己高大千百倍的身影,那一揮手便催平一座山峰的氣勢,沒來由地感到震驚,繼而憤怒:“這是我的領地,滾出去!”
影神咧嘴一笑,剛纔那王霸之氣一掃而空,用近乎諂媚的笑容說道:“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話說回來,你也是鳩佔鵲巢,只是比我先進入這識海幾個時辰而已。”
宋鈺很不喜歡有人提起這事,因爲這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他不願意與任何人分享。
平靜的海面漸漸再起波瀾,數十丈高的海浪不斷拍着影神其中一隻踏入海中的腳背。
“宋家娃娃。”影神臉色陡變:“這片識海能重建得益於我將神魂拘禁於此,若無我鎮壓神魂,不需半刻你就會被反噬,成一具行屍走肉。不信你試試…這就對了嘛,什麼事都是可以商量的,咱們兩現在一榮俱榮,我堂堂影神主宰天下暗影之
力,如今卻要躬身給你打造識海已經算曠古絕今的稀罕事,別身在福中不知福。有我在,能讓你煉神易如反掌…”影神往虛空隨手一抓,手上已攥出一物,一邊說一邊將那物翻開快速看了起來。
宋鈺初時覺得那模樣有些熟悉,定睛一看頓時更氣:“《碧落賦》也是我的。”
“看看,我就看看而已。這東西倒是不錯,雖然我不屑修煉這玩意,但給你指點指點還是可以勝任。”
“恐怕是你不能修煉吧,你不是無所不能的神嗎?”
“術業有專攻,嘿嘿…”影神聚精會神地看着手上《碧落賦》,隨手朝宋鈺一揮:“讓我琢磨一下,給你找一條捷徑,你…先回去吧!”
靜寂的室內陡然傳出一聲輕響,一圈煙塵如漣漪般在陽光下朝四周擴散,宋鈺猛然睜眼打量着四周,從沉寂中轉醒過來的他試着運轉真元,感受着真元如駿馬在肌膚下奔騰往復,生生不息。
識海中那天翻地覆的變化已經暫時被他拋諸腦後,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信息。他在完骨境界跌跌撞撞徘徊了數個月,宋鈺無時無刻不在想着突破,卻沒想到在這時候、沒有任何徵兆地跨入完骨境這道大門。
一種澎湃的力量夾着前所未有的自信在心底翻騰,這種美妙的感覺幾乎讓宋鈺仰天長嘯,然後從地上起身,直接撲向在力鬼手下倖存下來的那張桌子。
桌上有飯,雖然已冷,但抵不住飢腸轆轆,趁着吞飯的閒暇宋鈺擡頭看着窗外的天色,約莫是朝食剛過隅中之前,也就是原來那個世界的十點左右,有些詫異自己居然能坐上整整一天,還好不是小人書上寫的那樣,一入爛柯山,世上已千年。
陽光從窗外灑進來照在桌面上,宋鈺刨飯的手漸漸停下來,目光落在桌面上。一縷細弱的精光在桌面上蜿蜒流淌,如清晨草尖上的露珠在晨曦照耀下徐徐滑落。宋鈺伸手朝桌面上摸了摸,隨後兩根手指捻在一起像拎着皇帝的新衣般將手擡起來,朝着陽光照去。
陽光下,一隻手套的輪廓出現在指尖,宋鈺心中一動,忙放下碗筷雙手各拽住手套的兩根指套用力拉扯着,手套被拉成一條直線,繃到一個誇張的長度就再也拉扯不動。宋鈺若有所思地將手套帶在自己左手,他大概猜到這隻手套的來歷,這倒確實是好東西,必然是力鬼送給自己的:“這傢伙,送個東西竟然更做賊似的,要換了稍微粗心點的人,還不知道會將這手套遺落到哪格角落去。”
填飽了肚子宋鈺忽然發現自己找不到事做,以前醒來就要去羅府報道,然後下午去螅園傳授拳術,現在他兩個地方都不用去了,一時間有些無所適從,最後將目光落在安靜躺在牆角的那隻長弓上,無論他對戚紹鬆是什麼態度,但只要是打上百器堂標籤的每一樣東西都有着令人驚奇的能力,無論是以前的輝煌戒還是現在他帶在手上的這支可以生爪刀劍的手套,又或者是眼前這支刻着古里古怪文字的長弓,都是如此。
用弓來射手套,究竟誰更厲害?宋鈺想到自相矛盾的典故就開始呵呵傻笑,弄玉巷一戰,戚紹鬆、柳未寒這兩個本來是漁翁的傢伙竟然雙雙死去,烏蠻斷了一隻胳膊恐怕修爲大減,至少短時間內身手必然難以恢復,最大的贏家竟然是自己。
念想及此,連宋鈺也覺得造化弄人。
也許,真如自大狂所說,自己有着比別人強千百倍的氣運。
“如果,我出門就撿着一錠金子,我就相信那傢伙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