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看天色已經很晚,便與羅雅丹告別,青衫磊磊地出了羅府,踏着不緊不慢地步伐行走在街道上,這裡屬於天關城正街,此時街道上雖然人煙已少,但兩邊那些林立的酒樓樂坊中依然喧囂聲不斷,偶爾還有絲竹之聲在夜空中迴旋,如兩條高低起伏的怪蟒般高高懸掛在屋檐翹角上的的燈籠一直延伸到街道盡頭。
一輛馬車穩健地跟上來,車伕駕車御馬的功夫極爲老道,單手隨意拽着繮繩,或鬆或緊地控制着馬車速度,始終保持着於落後宋安七尺的距離,不曾遠一點,也不曾近一點。
駕車的是一個五十出頭,雙鬢已有霜白的瘦削老者,穿着一件極其得體的服飾。那老者側坐車轅上,也不多言,只是趕着馬車慢慢跟隨在宋安身後。又走出一段街道,宋安才吐出一口濁氣,轉身輕巧地登上馬車,身形沒有半分拖泥帶水:“想通了,回去休息!”
車伕呵呵一笑:“公子越發有太爺的風範了。我從十四歲開始就跟隨在太爺身邊,爲太爺掌鞭,每每太爺有想不通的時候也總是要我駕車跟在後面,太爺一邊走一邊思考,也不要其他人跟在後面呱吵,如果想不通,太爺就會一直走下去。”
宋安坐回馬車裡面卻並沒有放下車簾,微微偏頭問着車伕:“你多說說二爺爺以前的事,父親從來不和我這些,族裡也不許任何人打聽二爺爺的過往,甚至是族譜中我也沒有查到二爺爺的名諱,若不是幾年前有人在宗墳那邊培起一座衣冠冢,我甚至不知道有二爺爺這樣的人存在。”
車伕微微棉鞋犯難,最終在宋安的沉默中拜了下來,只得繼續說道:“太爺的事我知道的也有限,只知道太爺喜歡喝高山雨霧茶,喜歡一個人站在家中那‘不困於情、不亂於心’的中堂下沉思。畢竟我只在太爺身邊服侍了一年時間,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太爺便離開宋家,然後我纔跟隨在家主身邊掌鞭。”
“好端端的爲什麼二爺爺要離開宋鑄,就算遇着再大的麻煩,以咱宋族的家底都能自如應對,除非二爺爺是想自己做北域帝國的皇帝或者惹了什麼天闕世家。”
車伕略微沉默,似乎已經陷入回憶中:“太爺出走的頭一天晚上,走遍了海口成的大街小巷。那晚雨特別大,連馬車也沒法趕出來,我就提着風燈亦步亦趨地跟在太爺身後。太爺一直沉默地在雨中行走着,看着有雨水沖垮了的牆物、看着一些被水淹死的家畜陳列館身邊漂過,看着無數一夜之間成了無家可歸的人抱着橫木在雨中痛苦,太爺卻一反常態沒有伸手援助,燙着過膝的雨水像逛燈會一般徑直走着。天亮了,雨也停了,太爺只是要我別再跟着他,然後就飄然離去。如果當時我知道那是和太爺永別,打死我我也要跟在身邊。”
“二爺爺必然是遇着沒法化解的麻煩。”宋安沒有在這事上糾纏,隨即說道:“你幫我摸一下羅雅丹那個扈從的底細,這人以前和月嬌關係不淺,我自覺告訴我這人很危險似乎還修煉有神念。在他身後必然有一個更強大的神念師,你只是從其他途徑瞭解這人的底細,千萬不要打草驚蛇。”
“被公子斬於劍下的月嬌殺手?”車伕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隨後問道:“可要我傳信回去給老爺?以羅家財富地位來說,勉強能及得上宋族,無論是取羅雅丹爲妻爲妾,公子必然會遭遇族裡一些閒話和阻力,提前給老爺知會一下,那邊也好有數。”
宋安想了想說道:“也好,順道讓父親那邊安排下人適當運作一番,羅天舒在海口城生死未卜,如果這時候能將羅天舒找到並示好於他,相信羅家對這門親事更不會有意見;另外羅家最近錢銀吃緊,你去錢莊提五百萬現銀給羅雅丹送去。以她的秉性必然不會輕易收下,就說咱們算息借給羅府的,計息不要太高就好,這些事你自己看着安排就好。”
車伕微微皺眉:“五百萬不是小數目,天關城這邊辦事點拿出來的數額有限,這需
要公子您的授權。”話還沒說完,一枚古樸印章就被丟到車伕身上。
“吩咐你的事你去辦好就可以,這段時間不用跟在我身邊。”宋安空蕩蕩的聲音漸漸弱去,那車伕扭頭看着空蕩蕩的車廂,苦笑着搖搖頭:“連這些行事方法都和太爺如此相像。”
宋鈺走在似錦巷,本想去吃碗餛飩,找力鬼聊聊,但看見本來冷清的餛飩攤上竟然人滿爲患。宋鈺像看怪物一樣看着開業來首次出現爆棚現象的餛飩店,每張桌子都坐了三四個人,幾乎算得上座無虛席。
力鬼正揭開鍋蓋,往冒着騰騰熱氣的鍋裡丟着餛飩,一個小夥子託着巨大的木盤忙碌地穿梭在幾個桌椅間,將托盤裡一碗碗餛飩送到那些食客面前,不時還回頭向力鬼招呼着:“海味餛飩一碗,多放蝦米…”那跑堂夥計聲音宏亮,吆喝聲隔半條街都能聽見。
那跑堂的夥計看見攤外新到一名食客,連忙笑迎着出來:“客人可是要吃一些東西,裡面請!”黑夜中,總有燈光不能及的地方,當那跑堂的迎上去,看清宋鈺面容的時候,臉上推起的笑容瞬間便僵硬下來,厚實的托盤失手滑落,砸在自己腳上疼得他哎喲叫起來,像見鬼一樣朝餛飩攤裡面躲去。
“咋地,遇着找麻煩的了。”一個食客憤然起身,伸出胳膊將那跑堂夥計攔下來,隨後一吼嗓子:“兄弟們,抄傢伙了。”
一時間耳中盡是碰撞之聲,所有食客一瞬間就化身成了面目猙獰的悍匪,拍着桌子站起身來,齊齊從腰裡掏出牛角尖道,目光齊刷刷盯着攤子外那道人影。
“咋地,還有人敢跑到這裡來鬧事,膽大包天啊..”
“剁了,碎肉包包子,骨頭丟城外喂狼。”
還有一個食客,抓起碗就砸在地上,渾然不顧雙腳上盡是飛濺着的湯水蔥花,呲牙咧嘴叫道:“兄弟們,一起上,剁了這混蛋!”那人話還沒說完,一支沾滿面粉的手忽然拍在他後腦勺上。不知什麼時候力鬼已經走到人羣中間,不冷不熱地朝那摔碗的男子說道:“犛牛,我的餛飩就那麼難吃?你以爲砸了碗就可以不用吃了,你還得陪我碗碟錢。”
“鬼爺!”那被拍了一巴掌的男子卻不發怒,笑嘻嘻地搓着手:“賠,肯定得賠!只是這人想要害財源老弟,我這做哥哥的既然遇着了,自然要幫忙說說理。”
“你覺得你能說得過一個讀書人,連我都被他說得不勝其煩。”
“那就打,打到他服爲止!”
“也是,那你上吧!”力鬼點點頭,站在原地不動。犛牛一得到力鬼許可,一個箭步就射到攤子外,手中尖刀帶着一團亮光就朝攤子外負手而立的人刺去,耳邊傳來力鬼不緊不慢的聲音:“正好你還可以爲周天龍報仇,戴娜這女人要是知道你替他報了殺夫之仇,她一感動,還對你蓬 門大開呢!”
叮…那已經衝到宋鈺面前的漢子硬生生地剎住身形,異常乾脆地將匕首丟在地上,哈哈笑着:“原來是宋爺,看您這沉嶽停淵的氣度便是我黃犛牛一輩子都學不來的,常聽幫裡那些弟兄們提起宋爺如何如何英雄了得,黃犛牛原本不服,先前故意冒昧出手試試,果然是名不虛傳,我黃犛牛生平不願服人,唯獨鬼爺和您宋爺。哈哈…”
宋鈺無視這個自圓其場的男子,擡腿走進餛飩攤,燈光毫無遺漏地照着那張微微有些蒼白的臉。周圍頓時傳來大片倒吸冷氣之聲,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盯着這張臉。
有人說殺了周幫主的那個瘋子其實是屠夫,五大三粗、虯髯滿面、豹子眼、獅子嘴,一頓要吃二斤豬頭;也有人說殺了周幫主的是個玉面朱顏、神目如電,一道眼神便是一枚長劍射出,一劍殺周天龍一劍殺王之源。
眼前的宋鈺,沒有傳言中那樣胳膊上可跑馬的魁梧,甚至和魁梧沒有半點關係;也不似傳言中那種眼神如電俊秀非凡。站在他們面前的,只是一個面容乾淨的讀
書人而已,而那些倒吸冷氣的人卻是見過宋鈺一面或者幾面的龍蛇幫幫衆,也許這其中還有人跑到宋鈺家中堵門過,但現在見着宋鈺卻是由衷地感到畏懼,宋瘋子的名頭可是實實在在用人頭和鮮血磊出來的。
那個被自己托盤砸着叫的男子驚駭地躲到力鬼身後,身子竟然在簌簌發抖。力鬼拍拍他肩:“收拾一張乾淨的桌子出來。”
那夥計立即轉身收拾,宋鈺這才發現那人是用一隻手在收拾碗碟,身邊那些站着的食客也七手八腳上前幫忙收拾。宋鈺用腳勾了一張凳子,無視於周圍那些還沒完全收起刀子的衆人,自己泰然處之地坐下:“龍蛇幫什麼時候把總堂搬到這裡來了?”
力鬼沒有回答,只是揚揚手將那個叫犛牛的男子招呼過來:“以後你們叫他宋先生,對他比對我更要尊重。”
犛牛堆着笑臉,就像和宋鈺早是相交多年老友的一般,也端了一根凳子坐在旁邊,見宋鈺目不轉睛注視着自己,這才訕訕地笑着站起身,將胸脯拍得梆梆作響:“鬼爺你的朋友自然就是我犛牛的朋友,宋爺有什麼吩咐只管只會一聲,就算是找美嬌娘暖被窩也是小事一樁,還保證夜夜不同人。”
宋鈺看了那男子一眼,向力鬼問道:“倪偉是你殺的?”
“本來我不打算出手,但他既然想要通過龍蛇幫來耍一些小手段,我自然不會同意。論修爲,他確實高我一截,但說到殺人的本事,差了點點。”此時的力鬼一反往日那病樹枯蒿的模樣,肌膚下血氣流動如潺潺小溪,奔流不休,看來也是收穫不小,只是有這些痞子在場,宋鈺便沒有多說。
力鬼朝犛牛說到:“叫這些傢伙把賬結了,各自該幹嘛幹嘛去。對了,碗裡的糧食別浪費了,那是我辛辛苦苦弄出來,必須吃完,財源負責收錢,碗裡有剩餘的收雙倍。”
“鬼爺親手煮的餛飩,那個傢伙敢不吃?”犛牛正義凜然地說道:“況且還這麼多肉餡,比別家那些奸商強了不知多少倍。宋爺和鬼爺先聊着,我去給您煮一碗來。”
力鬼察覺到宋鈺的不悅,一腳揣在犛牛肚子上:“什麼爺不爺的,別把你們耍流氓的那一套用在他身上,以後見着面要叫先生,別在旁邊聒噪了,收拾好了趕緊閃人。”
一羣人端起碗三兩口就拔得乾乾淨淨,還有幾個連湯都沒剩,一股腦灌進肚子,也不問多少錢,丟了些銀子就走。那個夥計用盤子端着銀子站到力鬼身後,小聲說道:“鬼爺,這是帳錢。”
力鬼隨手接過盤子朝宋鈺笑道:“果然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看來那晚上你將他嚇得不輕。”
宋鈺恍然大悟,終於記起這個叫張財源的夥計,看着他半個光禿禿的手掌,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難得你有這憐憫之心,若不是你收留他,可能以後想要找一個謀生的路子怕是有些難爲,憑他以前的種種,別家也不會再收容他。”
“先生、鬼爺,我先下去。”張財源像被踩着尾巴的貓一樣推到爐火處,這裡終於又恢復了平靜,宋鈺終於知道爲什麼奪人不願意按照自己所說來這裡等他,有這些痞子混混在,誰願意在這裡多留片刻?
“你以前給我說過劍宗有人來天關城,對這個人你還知道多少?”
“以前我只知道劍宗有人要來天關城,知道今天我才知道這人是宋安。北域宋族你應該聽過吧,這宋安是宋族家主的長子,後來因天賦極高被送進劍宗修煉,18歲那年突破先天桎梏,成爲劍宗年輕一代中,繼竇青梅後另一個天才,22歲變太虛劍道修煉有成,埋入雷鳴境界。你…你看我幹嗎?是他殺了你女人,又不是我。”
“宋族。”宋鈺心坎輕微跳動:“又是一個天才,李浣、倪雒華、殺手奪人,再加上這個劍宗弟子,怎麼都往這個小城打擠,難道天才真成大白菜了?”
“在你面前,誰敢說自己是天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