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鈺相信世上不會存在黑色的樹,因爲這測度違背了生長定律。植物體內每一寸地方都存在着葉綠素,正是這種葉綠素的存在才讓植物有了生命力,顯得生機勃勃,沒有了葉綠素的植物就像不能呼吸的動物。
在文靜崇拜的眼神中,宋鈺按捺下心頭疑惑,高深的一笑:“現在你還有興趣嗎?”
“便宜了那賤人,就讓她多活一天。”文靜拋開黑漆漆的松葉,然後叉着腰向宋鈺命令道:“限你一天之內教會我這門神通。”
宋鈺一瞬間又生出掐死對方的衝動。
日央鐘響過三遍,文靜踩着鐘點匆匆離去,與此同時宋鈺隱隱察覺到兩道氣息隔着好幾進廂房傳來,結合先前文靜所說一聯繫就知道是君嶽登門拜訪。至於是找自己還是他事就不得而知了,修爲漸漸恢復,宋鈺倒是有了幾分自信,再加之別人感受不到他的真元和氣息,聽着隱隱約約的琴聲在屋子裡小憩,倒是有些悠然自得地研究起這黑自己弄成漆黑的松樹來。
積雪粹白,紅梅爭豔!
沈凝霜盤腿坐在雪地上隨意地撫弄着琴絃,偶爾有幾個音調稍高便將壓在梅樹枝幹上的積雪震落下來,伴隨着落紅而下,倒是有幾分別樣的美。
宋鈺看見沈凝霜第一眼就知道,眼前這生得禍國殃民的女子就是文靜口中的狐狸精,罵沈凝霜一聲狐媚子倒確實不冤枉她,換着別的男人,只是遠遠望一眼恐怕骨頭都要酥了。
鞋底踩着積雪的聲音打斷了琴音,沈凝霜也從自我陶醉中醒來,徐徐睜開朦朧而惺忪的雙眼,望着從門道哪裡直直走來的男子,展顏一笑:“靜兒終於有長進了,請了一個專業的來!”
宋鈺微微一愣,不經意地瞟着鉛灰色天空,想看看今天是否是自己的百忌之日,先被那小丫頭給捉弄一通,現在才一露面又被沈凝霜給看出一身修爲,他幾乎有拔腿就跑的衝動。沈凝霜能說自己是‘專業的’,那必然是有些根據頭,事實上宋鈺也確實感受到了沈凝霜身上的不凡氣韻。
“夫人倒是別緻。”宋鈺指了指沈凝霜身後:“有歇足的涼亭不去,偏要在冰天雪地中撫琴。”
“越是雕琢得漂亮的東西,濁氣越重!”沈凝霜從宋鈺以進入院子就開始皺眉,後來發現這男子一直往自己臉上盯來,更加不悅,聲音比這滿園冰雪還要冷上三分:“子不聞:非禮勿視!”
“這世上有狗屁的子。”宋鈺心中粗狂了一把,但該看的還是要看,院子外也有喧囂聲傳來,聲音顯然饒了好幾道庭院,竄到這裡幾乎就是微弱的燥亂聲,這似乎也加速了沈凝霜的煩躁,手兩次撫在琴絃上,但最終還是沒有撥動,只是冷冷的望着宋鈺。
“人和人終究是不同的。”宋鈺最後嘆息一聲終於放棄了想從對方頭山看住一隻狐狸來的妄想,一屁股坐到冷冰冰的涼亭中:“我一直覺得我不會比別人差多少,論及才智、天賦、心性,事實上這些年我確實沒見過有人在這些方面比我出衆的,結果幾個月前我發現我家大小姐勉強在天賦上略勝我半籌,爲什麼我這眼力還比不上一個小丫頭。”
沈凝霜沒有回頭,只是面無表情地聽着這傢伙在哪裡絮絮叨叨,心中倒是有些驚訝宋鈺的表現,能在自己面前泰然自若的,除了大哥、夫君外,還沒有第三人:“還是說說你的來意吧!”
“我在屋子裡賦閒,就覺着這琴聲令人置身雲端無比空靈。這玩意確實好聽,但聽多了終覺讓人更加空寂,忍不住就想來看看彈琴的人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混賬!”沈凝霜杏眉倒豎,這傢伙不但無良還極度沒品,連這樣輕薄的話也能隨隨便便說出來。
宋鈺伸手摺斷一支被積雪壓彎的梅枝,湊到鼻前聞了聞卻
壓根聞不出香味來:“果然是內心細膩而多疑。小榻琴心展,長纓劍膽舒,由琴及人,這便是你的琴心吧!”
“你到底是誰?”
“你家小姑娘請來的殺手啊!”宋鈺目光雖然漫無目際地打望着梅園,但無論望向何處,視線總會爲沈凝霜騰出一點位置:“劍膽所寄,固然銳不可當,但世間長劍終究還能見着幾支,琴心所繫卻一直在隻言片語中提及,不過我這人雖有一些好奇心,卻不願做冒險之事,文夫人按着的雙手是否放一放?”
“你不是來殺我的嗎,何必說這麼多廢話!”沈凝霜聲音就如她的琴聲一般,中和平淡,不疾不徐。
“說廢話自然是因爲我不想殺人,尤其是像文夫人這樣深藏不露的高手,在下確實沒有把握!”宋鈺覺着和這個冷冰冰的人說話有些呆板得無聊,隨即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滓:“聽說你有個哥哥叫沈彪炳,這更是要命的。平時裡看着雖然無害,甚至是對那些地痞流氓瓜分了整座城池也無可奈何,可我知道他是隨時可以提兵十萬,和劍宗叫板的人物,除非我們在一瞬間殺死你,否則和你動手很不明智。”
能在大患屹立千年的世俗權柄,怎麼會是紙糊的老虎?沈彪炳就是這樣一頭似乎打盹的老虎。
“來了還想走?”
“我們之間不會是敵人,你只要相信這一點就好。”宋鈺毫不拖泥帶水的朝院子外面走去。
沈凝霜眼中寒意驟現,一直虛空懸着的手指忽然顫動。
靜寂梅園剎那間被一道低沉琴聲打破,枝頭積雪剎那間化作氣霧消散在空中。
宋鈺根本來不及折身,腰間短刀驟然出鞘裂空直斬。
刀意撕裂地面泛起積雪下凍泥,在面前斬出黑黝黝的一道裂縫,縫隙如利劍直奔席地而坐的沈凝霜。
這一刀雖未蓄意,但也非同小可,沈凝霜更驚訝的是這男子應變的速度,幾乎是自己手指還未離開琴絃之際,刀勢已然到面前三尺,所以她不得不改變注意將散出去的琴音用來抵禦這一刀。
刀意與琴音激盪,將枝頭積雪震散,隨後第二聲琴音又響,卻如尋常琴聲般迅速消失。
宋鈺看着剛好延伸至沈凝霜腳畔便嘎然而止的裂縫,才知曉這一管琴絃不是針對自己,輕輕道一聲:“失禮!”
隔着好幾進院子的正堂中,君嶽端坐木椅上。
血浮屠如大山般站在他身後,橫眉怒眼地瞪着主座上一名年近五十的長衫文士:“文老兒,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主上不過是對你心存幾分敬意才和你說一聲,這可不是和你商量,把府上所有人都叫出來,我們挨個的搜,找不到我們想要的人,自然會向你賠罪。”
“先禮後兵,這也是你的意思?”文眉山對血浮屠的咆哮置若罔聞,眼角帶笑地望向君嶽:“如果我不答應,你是帶着一干流氓強行闖進來搜查還是將我前前後後二十五進文心大宅付之一炬?”
君嶽筆直地坐在凳子上:“如果在下有心用強的話,恐怕這會文心大宅已經被圍得密不透風。不過話說回來,當初先生給過我八字箴評,不知可還記得?”
文眉山冷冷一哼:“文某說過的話如何會忘記?十六年前說你‘難堪教化、薄情寡信’,今日同樣是如此。”
“先生風骨依舊,這麼多年始終沒有改變。”君嶽剛說完,身後血浮屠已經朝前跨出一步,抓起旁邊一根燭臺朝文眉山腦門砸去:“反正都被你說了這麼多年不堪教化,今日倒要讓這個評價名副其實才好。”
君嶽眼神微微有些變化,雖然知道血浮屠不至於害了文眉山性命,但這傢伙手下向來極重,折胳膊少腿已經算輕傷了,否則青隼座前四浮屠如何會他獨得‘血’的稱
號,來到這裡他們二人算有屈尊討好之意,可文眉山就像茅坑裡的石頭般又臭又硬,說話絲毫不假顏色,這才導致血浮屠按捺不住,當場發作。
就在君嶽都來不及阻攔的瞬間,一道極致空靈的琴聲悠悠響徹。
原本怒不可遏的血浮屠驟然愣在原地,半響才訕訕方向手中燭臺,和君嶽對視了一眼,暗中叫着邪門,粗大的手掌在文眉山肩膀上拍了兩下:“靠女人算什麼本事!”
“眉山一截書生,本就是沒本事的人!”
這話一出連君嶽都感到意外,這話近乎於潑皮無賴的手段,偏偏是從一本正經的文眉山口中說出來。
君嶽也很利索,甚至連客套話也省了,直接轉身離開,兩邊廂房還有朗朗書聲傳來。
“邪門了。”血浮屠對於先前的事依舊耿耿於懷:“只是一個聲音竟然能打消我心中殺機,那所謂琴心真就如此厲害?”
也許是爲了追求意境,這道院子裡鋪着彎彎曲曲的石徑,這又算得讀書人的另一種通病,嘴裡叫着‘寧可直中取,莫可曲中求’,但這些讀書人所做的事比通海河九彎十八拐還要折騰。君嶽對這些專門掃走積雪供人落腳的石徑視而不見,筆直朝着大門走去。“不管如何,我們的目的達到了。就在你動手的前一瞬,有真元在後院轉瞬即逝,回頭你去找聞祝,以他的聰慧自然知道該如何做。”
“你是說夜叉就在這裡!”血浮屠大驚,剛要轉身,卻被君嶽一袖拂在胳膊上。
“文心大宅中不能生殺心!”
廂房的一扇窗戶被推開,文靜烏溜溜的眼珠轉動着朝院子中央看來,隨後彷彿見着什麼恐怖的事,就那樣傻愣愣地呆着,斜裡一本卷着的書伸過來,在她腦門上不重不輕拍了一下。
沈凝霜撫琴的時候不允許任何人接近,這點就連文眉山自己也不例外,所以當他看見這個明顯是從梅園出來的下人的時候大敢驚奇,倒不是擔心這個下人和沈凝霜之間有私情。
那男子是從對面迴廊朝外走,察覺到文眉山注視的目光,稍微擡頭隔着數丈庭院和皚皚積雪衝他友善的點頭,然後悠然而去。
“那人不是府上下人吧!”文眉山見着沈凝霜的時候就問出自己疑惑,這幾天對於他來說同樣有些疲憊,所以和自己夫人說話就懶得迂迴轉折,而且和沈凝霜之間也確實沒有繞彎子的必要。
沈凝霜已經用錦布將長琴收起,坐回到涼亭中開始煮茶,見文眉山進來便又添了一杯笑道:“還不是你寶貝女兒請來的殺手。”
“難怪他離去能如此從容還衝我作揖行禮,除了文靜那小丫頭,就沒有不能被你教化的人。”想起自己那女兒,文眉山就頭痛煩悶,幾乎是三天兩頭就要和沈凝霜對着幹一場,下毒暗算已經是家常便飯,請殺手倒是破天荒頭一回。
等文眉山接過茶杯後,沈凝霜才朝涼亭外雪地一指:“若是那人全力一刀斬來,我也不好預估情形。”
文眉山微微皺眉,他不懂修道,終身也不過是和筆桿子打交道,但眼光卻不俗,翻裂的溝壑雖然醜陋不堪,卻有刀意氤氳未散。他這纔不得不開始重視起來,回憶着先前與那男子隔空對視的一望,卻想不起所以然來,不過眉宇間已有慍怒:“那殺手竟能對你出刀?”
沈凝霜自然知道夫君心中所想:“這人不屬於海口,在他出刀之前,連我也不信他是修道者。”
“你好好休息!”文眉山看着妻子眉宇間有些疲態,心中生出幾分愧疚:“最近我一直在想你曾經說過的話,我覺得該是時候了。”
沈凝霜嫣然一笑,不過神情卻些許落寞:“去看看你寶貝女兒吧,倒不是怕她對我如何,而是擔心她誤交匪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