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越站在校場的高臺處,那裡搭有遮蓬是平時用來閱兵用的,這雨下得不大不小,水珠兒落在地上滴嗒滴嗒一片清漾漾的響聲,甯越的心思向來難猜,不比站在他身後的池晏和龐即,那臉上的笑意簡簡單單的,這會兒楚茨已經落入北燕之手,過不了幾日便可搬師回朝再不用過這行軍打仗餐風露宿的生活,所以這笑也就笑得真誠了。
這時甯越只看到一匹馬從遠處校場入口處飛速而來,手中的長槍在雨中閃着銀光,那馬上的人一身紅妝頭髮飛揚,如是一枝挑出牆來分明顯眼的崢崢雪梅,那長槍也絲毫不怠如是吟龍,接連幾挑,校場處守衛的士兵便被挑翻了好幾個,餘下的士兵似是被她狠戾決絕的手法給鎮住了,一時間竟然誰都沒敢上前阻攔,只是愣愣的望着這紅衣女子慢條斯理的將手中的鮮血在雨中沖刷乾淨。
甯越看着此番光景,他的脣角無聲地笑了,這女子遠看着的確如是海市蜃樓一般,可那蜃景美得讓人悵然而且扎手。
那邊的撕殺只不過一刻,那一抹紅便轉眼到了校場高臺前面。馬上的人與高臺上的人隔着密密的雨簾對望,卻只是虛虛的一片誰又能看得清誰?連一向活躍的龐即也揉了揉眼,一時也不知那匹馬兒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伸腳踢了踢邊上的池晏,可是連池晏似乎也愣住了,這女子孤身前來闖這校場膽量實不一般,池晏驚訝之餘指了指紅衣女子,問甯越,“大哥,這人是誰?”
“桃花馬上風餐宿,鴛鴦袖裡握兵符。試看他年麟閣上,丹青先畫美人圖。”甯越緩緩念着前行至高臺邊緣,雖然中間隔着虛蕪一片,但他也知道這馬上的人雖然展卷英姿颯爽,但也雲鬟婀娜也有女子的嬌柔。
“她是……蘇長寧?”池晏與龐即一愣,這首詩在七國被多少人傳頌被多少人熟知,詩裡的美人,便是這巾幗英雄蘇長寧了。
“她是南陵國的將軍,怎麼也跑這裡來了?也好,且讓我去會一會她,若能將她擒了,日後攻打南陵也就會少費許多力氣。”龐即一轉身拿過自己的長槍,說着就要跳下高臺,卻被甯越阻住,“你們先行退下。”
甯越不會武,若然被她擒了那可就大事不妙,雖然池晏與龐即不願退,但甯越的命令也是不可違背的,連帶着趕過來要追殺蘇長寧的兵也被甯越喝退了下去。
雨依然在下,甯越看了看身後的校場上綁着有上萬人的百姓,他們吵吵嚷嚷哭哭啼啼之聲不絕於耳,只有蘇長寧是那麼安靜的立於馬上,那雨打在她的臉上模糊了她的視線。
“你不就是想要天醒麼?我如你所願,但你要先答應我放了身後那羣百姓。”蘇長寧抹了抹臉上的雨水,馬鞭一指,開口說話了。
天已經暗淡了下來,高臺上飄着幾盞燈籠火隨風抖動着,在這雨中顯得空寂枯冷, 甯越情知這蘇長寧迎敵籌算向來周密,此次前來也定不會如此簡單就交出天醒。
“好”,他一邊答應着心裡卻是盤算開了, “但在那之前我要見一見天醒。”
蘇長寧一回臉只見一點煞氣從她臉上騰開,那煞氣一閃即隱,她向着身後伸過手去, 指着道:“天醒就在你面前的這羣百姓身上。”說着她調轉馬頭朝那人羣奔去,手中的長槍朝着人羣一挑,那條將無數人的腳部束縛住的長繩子便斷了,一部分的人恢復了自由,這時人羣中有人將一隻豔紅的匣子遞到她的手上,長寧然後回身朝着遠處的甯越笑道:“丞相大人,你想要的天醒便在這裡,你也必須依言將他們放了。”
“你隔得那麼遠,我怎麼知道這天醒是與不是?”隔着老遠甯越的聲音從雨中傳來已是隱隱約約的,長寧縱馬而去就見一身白衫的甯越已經下了高臺,就站在燈籠火下站在繁密的雨中,越近看卻越是覺得模糊糊的一個影子。長寧也下了馬向他走過去,雨打過來蕩在臉頰上讓長寧反倒感到了一點不自在。
“師妹,好久不見,近來可好?”甯越向着她走過來臉上微微一笑看起來是那麼美好。
“託你的福,至少還活着。” 長寧突然覺得乏力,他在雨中的臉原本若隱若現,現在已是越來越近看得也越是真切,他還是那個樣子,似乎一點也沒有變,即使靜靜地站在那裡也是高貴清華丰姿奇秀神韻超然,只是現在的他,衣服溼溼的貼在身上多少有些狼狽卻也增了幾許誘惑。
長寧皺了皺眉,突然喝道,“十步之內,必取首級,師兄你離得我太近了,就不怕我挾持了你以助我出城?”
甯越卻似有意又上前了一步, 依舊笑得如若春風,“你也知這校場之內高手如雲,本事未必在你之下,你也膽敢擅自闖進來,就不怕我一聲令下,置你於死地麼?”
燈光朦朧朧的映出兩個修長的影子,蘇長寧卻突然眼睫一垂,象清晝下的屋檐遮住了日光也遮住了眼中所有的秘密。其實在這大雨中狼狽的何止是他,她的頭髮她的衣服都胡亂的緊在身上,所以她退後了幾步,冷笑道,“我也正奇怪呢!人說這‘天下第一謀士’向來心狠,怎麼今兒倒懷了一絲惻隱之心?不過即然師兄仁慈了,就別怪我將這赤焰天醒帶走了。”
“這天醒你拿走也沒有用,你沒有天醒之鑰,又何必爲難與我。”
“這你就管不着了,我即便拿回去在家用香貢着,我也樂意。”
“那你倒要拿出些本事從這校場從這賦城活着離開了。” 甯越的神色素來清雅溫和,說這話時卻有一點不同尋常的剎那波動,反而令他生出一種別樣的驚魂動魄的詭豔。
就這麼一刻,時間好像過得真快,一切都在翻覆無常中變了,長寧卻再也無話,只是翻身上馬,眼神從甯越的身上掠過突然就衝着遠處大喊了一聲“殺”字。
她要殺誰?
那邊的人羣開始混亂,混在人羣中的玉城早用刀劃斷了縱人的繩索,在人羣中不斷的大叫:“不好了,北燕兵要殺咱們了,快逃啊……往南門逃,那裡門沒關……”
甯越就站在那裡看着混亂的人羣開始如浪潮一般撲向校場門口,上萬人的人羣一旦混亂便再也沒法阻止,邊上的士兵雖然盡力維持,但也很快便決堤了,軍中向來紀律嚴明不會向着老百姓動刀動槍,這沒有命令誰也不敢向這羣逃命的男女老少放一點血。即便心狠如是甯越,也不會下這般的命令。
這時甯越扯過身邊一匹馬縱馬向着南城門而去,池晏與龐即也隨即緊緊跟上,人羣紛紛亂亂的涌出校場涌出南門,蘇長寧和玉城便混雜在人羣之中出了賦城,這會兒夜色更深了雨也更是急,他們騎着馬一路向前卻是沒有停。這夜雖深但也不靜,因爲有玉城在邊上左一個問題右一個問題接連不斷的砸過來。
“將軍,我們爲什麼不趁機擒了那甯越正好攜了他出城?”
“這甯越不會武卻喝下了侍衛衆將,他爲什麼如此篤定我們不會擒他?按理說他們一塊兒上來,我們是毫無勝算,根本出不了城的。”
“將軍……今天這事我越想越怪……爲什麼……”玉城又一個問題要甩過來,長寧終於忍不住了,“你這小子怎麼這麼多問題,整個就跟好奇寶寶似的。”
玉城看着蘇長寧沒有再說話,在他心裡一直當她是一種驕傲,是嬌婉英颯一顰一笑都足以讓他仰望的驕傲。
不多時玉城摸了摸自己額頭,輕輕地道:“將軍,我這兒好像有一點熱……”
行至一處涼亭時長寧忽然就駐了馬,她摸摸玉城的額的確是有些燒,此時已出了賦城約有三四十里路了,回望時只見山勢盡處一座城池便遠遠的拋在了身後,再往前看引頸向上便是椎骨山,一節一節的往上好像天宇也觸手可及,也越發的開闊幽靜了。這椎骨山在地勢上形同人的咽喉,先是狹長然後到了賦城便極其的開闊,一般守住這咽喉也就守住了賦城守住了楚茨的江山,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稱雄天下,然而北燕卻偏是打開了此道口子爾後**,也算得上是神兵奇勇了,那麼在此道口子上,甯越不可能不會設伏,任由他人來去自由吧。
順着椎骨山的山道北燕的追兵也很快就追了過來,天上的雨一直下着,鉛沉鉛沉的,好像鬱結了多年的怨氣要在這兒盡情宣泄了似的,池晏擡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四周,道,“大哥,前面有一涼亭,出了涼亭便叉支開了有二條路,左邊這條道上有馬蹄印記,右邊這條道上沒有,以蘇長寧的狡猾性格,這兩條路都有可能啊,不如我們兵分兩路,分頭搜捕。”
雨水中偶爾夾雜着一兩顆大大的雨滴,砸落下來砸得人脖頸心口涼嗖嗖的。甯越摸了摸脖頸處點點頭道,“也好,你和龐即分別率一隊人馬,一隊往左一隊往右搜,另外再留十個人下來,我另有安排……”
“大哥,你不跟我們一起麼?這天黑我怕你留在這裡有危險。”龐即的馬踱着步子晃過來。
“這不還有這麼多士兵跟着麼?我不會有事的。”甯越說着,座下的馬忽打了個很響的響鼻,一蓬水汽從它鼻口噴出,似也感覺到這薄涼暮色中的寒意了。
一時兩隊人馬縱馬飛出踏着泥水而去,甯越擡眼望了望涼亭,那涼亭古舊古舊的似有些年頭了,但至少還能遮風擋雨一下,他便牽着馬慢慢的走過去,站在涼亭裡細細的觀看四周的地形。突然他就笑了笑似是自言自語,“今天天氣不好,若是平時大概可以看得更遠吧。”
甯越伸手往前一指率先跳下涼亭,他的白衣一時染了烏水斑斑點點的,如是白紙上暈染開的水墨,後面的士兵跟上來一看前面根本就沒有路,四周全是荒草長得有半人高,但看到大將軍都下去了也只得一步步跟上,還得時不時的避開橫叉出來樹枝,這一路都走得極爲艱難。
甯越在前面走着不時蹲下身來在地上似乎在找些什麼,就這樣走走停停大概用了一個時辰,前面突然出現一戶人家,那房子應該是一處獵戶的,而且從外表看起來毫無煙火的氣息應該是被人荒廢的。
那十個士兵向房子圍攏過去,哪料第一個過去哎呦了一聲就不見了,第二個來不及剎住步子也就這麼不見了,後面的人就再也不敢前進半步,蹲在地上細細一瞧,原來地上挖有兩個大坑而且極深,洞口只用枯樹枝做了掩飾,看來是獵人平時用來逮獵物的一處所在。而且裡面積了水一時半會兒是弄不出去了,只能等天亮搬些必要工具再來救他們上來,餘下的人又一點點的向房子的門摸去,外面還有一些月色,但這屋子裡面黑燈瞎火的,如是黃泉路上永無止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