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德華先到布蘭德上校那裡道謝,隨後又帶着他的幸運高高興興地去見露西。到了馬特利克大樓,他高興得簡直出奇了,這使得詹寧斯太太第二天來道賀時,露西便對她說,她生平從來沒見過他如此高興過。
露西自己無疑也是開開心心的。她同詹寧斯太太一樣,由衷地希望大家能在米迦勒節之前安適地在德拉福牧師公館聚到一起。同時,聽到愛德華稱讚埃莉諾,她也不甘落後,一說起她對他們兩人的友情,總是極其熱誠,感激不已,立刻承認她對他們恩重如山。她公開宣稱,無論現在還是將來,達什伍德小姐再怎麼對他們盡心盡力,她都不會感到驚訝,因爲她相信達什伍德小姐對她真正看重的人是什麼忙都肯幫的。至於布蘭德上校,她不僅願意把他尊爲聖人,而且真心盼望他在一切世俗事物中,確實把他當成聖人對待。她渴望他向教區繳納的農產什一稅能提高到最大限度。她還暗暗下定決心,到了德拉福,她要儘可能地充分利用上校的僕人、馬車、奶牛和家禽。
自從約翰•達什伍德來貝克利街走訪,已過去一個多星期了。從那之後大家除了口頭上詢問過一次以外,再也沒有理會他妻子的病情,因而埃莉諾開始覺得該去看看她了。然而,履行這種義務不僅違揹她自己的心願,而且也得不到她同伴的鼓勵。瑪麗安不僅自己斷然不肯去,還堅決阻止姐姐去。詹寧斯太太呢,雖然允許埃莉諾隨時可以使用她的馬車,但是她太厭惡約翰•達什伍德太太了。即使她很想看看最近那次事件之後約翰•達什伍德太太是個什麼樣子,並且很想當着她的面替愛德華打抱不平,但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再去看到她。結果,埃莉諾只好單獨前去作一次她最不情願去作的訪問,而且還冒着同嫂子單獨會面的危險。對於這個女人,其他兩位女士都沒有像她那樣有充分的理由感到反感。
馬車駛到房前,僕人說達什伍德太太不在家;但是沒等馬車在宅前轉過頭,她丈夫碰巧走了出來。他表示見到埃莉諾非常高興,告訴她他正好打算去貝克利街拜訪,還說芬妮見到她一定會十分高興的,說着便邀請她快進屋去。
他們走上樓,來到客廳。裡面沒有人。
“我想芬妮在她自己房裡,”約翰說,“我這就去叫她,我相信她決不會不願意見你——決不會的。特別是現在,更不可能——我們一向最喜歡你和瑪麗安。瑪麗安怎麼不來?”
埃莉諾儘量給妹妹找了個藉口。
“我想單獨見見你也好,”約翰回答說,“因爲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布蘭德上校的這個牧師職位——這難道是真的嗎?他真的贈給了愛德華?我是昨天偶然聽說的,正想去你那裡特意再打聽打聽這件事呢。”
“這是千真萬確的。布蘭德上校把德拉福的牧師職位送給了愛德華。”
“真的,哦!這真叫人吃驚!他們既不沾親帶故,又沒有什麼交往!再加上目前牧師的薪俸又那麼高!給他多少錢?”
“一年大約二百鎊。”
“不錯嘛——把這個能進益的牧師職位推薦給後任者——假定前任牧師年老多病,牧師職位馬上就要出現空缺的時候就推舉,那布蘭德上校就可以得到,我敢說也許能得到一千四百鎊。但他爲什麼不在老牧師去世前就把這項買賣敲定下來?現在嘛,確實爲時太晚了,再開高價賣出就難辦了,可是布蘭德上校是個聰明人啊!我感到奇怪,在這樣平常的一件事情上,他竟然這麼沒有遠見!不過我相信,幾乎每個人的性情都是變化無常的。考慮再三,我覺得情況很可能是這樣的:愛德華只是暫時擔任這個職務,等真正把聖職買走的那個人成年後,再正式交給他。對了,對了,就是這麼回事,請相信我好啦。”
可是,埃莉諾斷然反駁了他的這種說法。她說她受布蘭德上校的委託,負責向愛德華轉告這項提議,所以當然應該有權瞭解贈送的條件的。她哥哥見她說得有根有據,只好折服。
“這事真是讓人感到驚訝!”他聽了她的話以後嚷道,“上校這樣做的用意何在呢?”
“用意很簡單——想幫助費拉斯先生。”
“好啦,好啦,不管布蘭德上校怎麼想的,愛德華卻是個非常幸運的人!不過,你別向芬妮提起這件事。雖然我已經向她透露過,她也能經受得住,但她總是不喜歡聽人說來說去的。”
聽到這裡,埃莉諾好不容易忍了半天才說出這樣的話:她認爲芬妮若是真的聽說她弟弟獲得了一筆財富,一定會泰然處之的,因爲這樣一來,她和她孩子便不會因此而有損失了。
“現在,”約翰接着說,聲音壓得很低,像要爲了表示話題的重要性似的,“費拉斯太太還不知道這件事,我想最好徹底地瞞着她,能瞞多久就瞞多久吧。他們一結婚,恐怕她就全知道了。”
“可是有什麼必要非得這麼小心翼翼的呢?雖然不能認爲費拉斯太太對她兒子有足夠的錢維持生活會感到滿意——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從她最近對他兒子的所作所爲來看,爲什麼還要期望她會有什麼感情呢?她已經和兒子斷絕了關係,永遠拋棄了他,還迫使她可以左右的那些人也都拋棄了他。因此,她做出這種事情之後,你就沒必要去幻想她會爲愛德華而感到悲傷或喜悅。愛德華遇到什麼事情,她都不可能產生興趣了。她可不是個性格軟弱的人,一方面丟開孩子的死活不管,一方面還會爲自己作爲母親而操心!”
“啊!埃莉諾,”約翰說,“你說的這個道理是很好,但那是由於你不瞭解人的天性。等到愛德華舉辦他那不幸的婚事的時候,她母親肯會覺得像是從沒拋棄他一樣感到難過的。因此,可能促進那個可怕結局的每個情況,都要儘量瞞着她。費拉斯太太肯定不會忘記愛德華是她的兒子。”
“你真使我吃驚。我倒是認爲,她此時一定忘得差不多一乾二淨了。”
“你完全冤枉了她。費拉斯太太是世上最慈愛的母親。”
埃莉諾默然不語。
“我們現在正在考慮,”達什伍德先生停了片刻,然後說,“讓羅伯特娶莫頓小姐。”
埃莉諾聽到她哥哥那鄭重其事、果決自負的口氣,不禁微微一笑,鎮靜地答道:
“我想,這位小姐在這件事上是沒有選擇權的。”
“選擇權!你這是什麼意思?”
“照你的說法推想,對莫頓小姐來說,不管她嫁給愛德華,還是嫁給羅伯特,都是一個樣,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是的,是沒有什麼區別,因爲羅伯特實際上要被當成長子了。至於說到別的方面,他們都是很討人喜歡的年輕人——我不知道哪個比哪個更好。”
埃莉諾沒再說話,約翰也沉默了一會兒。他最後說出了這樣的看法:
“有一件事,親愛的妹妹,”他親熱地握住她的手,悄聲低語地說道,“我可以告訴你,而且我也願意告訴你,因爲我知道這事肯定會讓你感到高興。我很有理由認爲——真的,我是從最可靠的人那裡聽到的消息——我倒不是聽見費拉斯太太親口說過,但是她女兒聽到了,我是從她那兒聽來的。總而言之,有那麼一門親事——你明白我的意思,不管它有什麼缺陷,相對來說,卻會更符合費拉斯太太的心意,也遠遠不會像這門親事那樣讓她這麼惱火,聽到費拉斯太太用這種觀點考慮問題,我感到很高興。你知道,這對我們大家可是一個十分可喜的情況。‘兩害相權取其輕,’她說,‘這本來是無法比較的,我現在絕對不會棄輕取重。’然而,儘管如此,那件事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不必再想,不必再提了。至於說到感情還難以割捨,你知道——那決不可能了——一切都已經成爲過去了。但是,我想我還是告訴你爲好,因爲我知道這一定會讓你感到非常高興的。親愛的埃莉諾,你沒有任何理由感到懊喪。你無疑是極其走運的——通盤考慮一下,簡直同樣好,也許會更好。布蘭德上校最近經常和你在一起嗎?”
聽到這些話,非但沒有滿足埃莉諾的虛榮心,也沒有激起她的自負感,卻足以使她神經緊張,頭腦發脹了。因此,一見羅伯特•拉斯先生進來,她感到非常高興,這樣她就不用回答她哥哥,也不用再聽他說三道四了。大家閒談了一會兒,約翰•達什伍德想起芬妮還不知道他妹妹來了,便走出房
間去找她。這下埃莉諾可以進一步增進對羅伯特的瞭解了。羅伯特這個人舉止輕浮,無憂無慮,尋歡作樂,想不到因爲生活放蕩,他竟然得到了他母親的過分寵愛和厚待。而他哥哥卻因爲爲人正直,反而被趕出了家門。這一切進一步堅定了她對他的人格品性的反感。
他們在一起剛剛待了兩分鐘,羅伯特就談起了愛德華,因爲他也聽說了那個牧師職位,很想打聽打聽。埃莉諾像剛纔給約翰介紹的那樣,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又細說了一遍。羅伯特的反應雖然大不相同,卻和約翰的反應一樣惹人注意。他肆無忌憚地縱聲大笑。一想到愛德華要去當牧師,住在一幢小小的牧師公館裡,簡直讓他笑得快瘋了。再加上一想到愛德華穿着白色法衣念祈禱文,發佈約翰•史密斯和瑪麗•布朗即將結婚的公告,這更讓他感到無比的滑稽可笑。
埃莉諾默然不語,冷淡肅然,一動不動地等着他結束這種愚蠢的舉動,一面又不由得注視着他,目光裡流露出極爲輕蔑的神氣。然而,這股眼色表現得恰到好處,既發泄了她自己的氣憤,又讓對方渾然不覺。羅伯特憑藉自己的情緒,而不是由於她的譴責,逐漸從恥笑中恢復了理智。
“我們的確可以把這當成玩笑。”他終於止住了笑聲,說道。其實,這事並沒有那麼值得好笑,他只不過想要沒樂找樂地笑一陣子罷了。“不過,說句真心話,這並不是一件玩笑的事情。可憐的愛德華!他永遠被毀滅了。這讓我感到萬分惋惜,因爲我知道他是個好心人,也許是個心腸比誰都好的人。達什伍德小姐,你和他交往不多,因此不能像我這樣對他輕易評論。可憐的愛德華!他的言談舉止實際上的確不是最討人喜歡的。不過你知道,我們生下來並非人人都具有同樣的能力——言談舉止也不一致。可憐的傢伙!你若是見他和一夥陌生人在一起,那可真夠可憐的!不過,說句良心話,我相信他的確有一副好心腸,好得不亞於王國的任何好心人。說實在的,這事情暴露的時候,我還從來沒有那麼震驚過。我簡直不敢相信。是我母親第一個告訴我的,我覺得她是讓我採取果斷行動,於是我立即對她說:‘親愛的母親,我不知道你在這個關頭會打算怎麼辦,但是至於我自己,我要說,如果愛德華真的娶了那個年輕女人,那我決不想再見到他。’這就是我當時說的話。確實,當時我這一驚吃得非同小可!可憐的愛德華!他完全把自己葬送了!永遠把自己排除在上流社會之外!不過,不過正如我當時向母親說的那樣,我對此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從他所受的教育方式看,他早晚要出這種事的。我可憐的母親簡直有點發瘋了。”
“你見過那位小姐嗎?”
“是的,見過一次,當她待在這座房子裡的時候。我偶然進來待了十分鐘,把她好好地看了看。她不過是個地道的鄉下蠢姑娘罷了,既沒有風度,也不漂亮。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她就是我認爲的那種可以迷住可憐的愛德華的姑娘。我母親把事情對我一說,我就立即提出要親自和他談談,說服他放棄這門婚事。但是我發現,當時爲時已晚,已經無法挽救了。因爲不幸的是,我最初並不在家,直到關係破裂之後,我才知道了這件事。不過,你知道,這時候我已經沒法干預了。如果我幾個小時前得知此事的話,我想十有八九我還是可以想出辦法來的。我肯定會極力向愛德華陳說利害。‘我的好夥計,’我會說,‘考慮一下你這是在做什麼。你找的這門親太不體面了,你的一家人因此都反對你。’總之一句話,我認爲當時是有辦法的,但是現在太晚了。你知道,他肯定要捱餓,這是毫無疑問的,絕對要捱餓。”
羅伯特剛剛若無其事地說完這一點,約翰•達什伍德太太走了進來,打斷了這個話題。不過,儘管她對外人閉口不談這件事,可埃莉諾還是看得出來這件事給她心理上帶來了怎樣的影響:她剛進來時,神色就有點慌亂,後來又試圖對埃莉諾表現得親熱些。當她發現埃莉諾和她妹妹很快就要離開城裡時,她甚至還表示關切,好像她一直想跟她們多聚聚似的。她就這樣一直說着,陪她進來的丈夫在一旁洗耳恭聽着,好像她說的是世上最可愛最優美最富有感情的句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