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過得和前一天沒有多大的不同。赫斯特夫人和彬格萊小姐上午當時,在英國南方,特別是上流社會,從早飯到晚飯之間沒有固定的午餐,因此,“上午”係指早晨到下午四五點鐘這段時間,而“下午”這個字眼則不多見。陪了病人幾個小時,病人儘管好轉得很慢,卻在不斷地康復中。晚上,伊麗莎白和她們一起待在客廳裡。不過這一次卻沒有看見有人打“祿牌”。達西先生在寫信,彬格萊小姐坐在他身旁看他寫,一再糾纏不清地要他代她附筆問候他的妹妹。赫斯特先生和彬格萊先生在打“皮克牌皮克牌:兩人對玩的一種遊戲,一般只用七以上的三十二張牌。”,赫斯特夫人在一旁看他們打。
伊麗莎白一邊做針線,一邊留神傾聽達西和彬格萊小姐的談話。只聽彬格萊小姐恭維話說個不停,不是說他的字寫得好,就是說他的字一行行很齊整,要不就是讚美他的信寫得仔細,可是對方卻完全是冷冰冰愛理不理。這兩個人你問我答,形成了一段奇妙的對白。這樣看來,伊麗莎白的確沒有看錯他們倆。
“達西小姐收到了這樣的一封信,將會多麼高興啊!”
他沒有回答。
“你寫信寫得這麼快,真是少見。”
“你這話可說得不對。我寫得相當慢。”
“你一年中得寫多少封信啊。還得寫事務上的信,我估計這是夠厭煩的吧!”
“這麼說,這些信總算幸虧碰到了我,沒有碰到你。”
“請你告訴你妹妹,我很想和她見見面。”
“我已經遵命告訴過她了。”
“我擔心那隻筆不適合你用,讓我來爲你修理修理吧。修筆可是我的拿手好戲。”
“謝謝你的好意,我一向都是自己修理。”
“你怎麼寫得那麼整齊?”
他沒有做聲。
“請告訴你妹妹,就說我聽到她的豎琴彈得進步了,真覺得高興;還請你告訴她說,她寄給我裝飾桌子的那張美麗的小圖案,我真是很喜歡,我覺得比起格蘭特小姐的那張都要好得多。”
“可否請你通融一下,讓我把你的喜歡,延遲到下一次寫信時再告訴她?這一次我可寫不下這麼多了。”
“哦,不要緊。正月裡我就可以跟她見面。不過,你總是寫那麼感人的長信給她嗎,達西先生?”
“我的信一般都寫得很長。不過,是否每封信都寫得感人,那可不能由我自己來說了。”
“不過我總覺得,凡是寫長信能夠一揮而就的人,無論如何文采都會非常好。”
她的哥哥嚷道:“這種恭維話可不能用在達西身上,卡羅琳,因爲他並不能夠大筆一揮而就,他還得在四個音節的字上面多多推敲。——達西,是這樣吧?”
“我寫信的風格和你有很大不同。”
“哦,”彬格萊小姐叫起來了,“查爾斯寫起信來,那種潦草隨意的風格,簡直不可想象。他要漏掉一半字,塗掉一半字。”
“我念頭轉得太快,快得甚至來不及寫,因此有時候收信人讀到我的信,反而覺得言之無物。”
“彬格萊先生,”伊麗莎白說,“你這樣謙虛,人家本來要責備你也不好意思責備了。”
達西說:“假裝謙虛,甚至信口開河,簡直就是轉彎抹角的自誇!”
“那麼,我剛剛那幾句謙虛的話,究竟是信口開河呢,還是轉彎抹角的自誇?”
“算是轉彎抹角的自誇吧,因爲你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寫信方面的缺點,你認爲你思想敏捷,懶得去注意書法,而且你認爲你這些方面即使沒有注意也沒有關係,完全不考慮怎樣纔算是完美。你今天早上和本耐特夫人說,如果你決定要從尼日斐莊園搬走,你五分鐘之內就可以搬走,這種話無非是誇耀自己、恭維自己。再說,急躁的結果只會使應該要做好的事情沒有做好,無論對人對己,都沒有真正的好處,這有什麼值得讚美的呢?”
“得了吧,”彬格萊先生嚷
道,“晚上還記起早上的事,真是太不應該了吧。而且老實說,我相信我對於自己的看法並沒有錯,我到現在還相信沒有錯。因此,我至少不是故意要顯得那麼神速,想要在小姐們面前炫耀自己。”
“也許你真的相信你自己,可是我怎麼也不相信你做事情會那麼果斷。我知道你也跟一般人一樣,都是見機行事。比如說你正要上馬離開,忽然有朋友跟你說:‘彬格萊,你最好還是待到下個星期再走吧。’那你可能就會聽他的話,就不走了,要是他再跟你說句其他的,你也許就會再待上一個月。”
伊麗莎白叫道:“你這一番話只不過說明了彬格萊先生並沒有由着自己的性子說做就做。你這樣一說,比他自己說得更加精彩。”
彬格萊說:“我真太高興了,我的朋友所說的話,經你這麼一轉述,反而變成恭維我的話了。不過,我只怕你這種轉述並不是那位先生的本意,因爲我如果真遇到這種事,我會非常爽快地謝絕那位朋友,騎上馬就走,那他一定更看得起我。”
“那麼,難道達西先生認爲,不管你本來的打算是多麼輕率魯莽,只要你一打定主意就堅持到底,也就情有可原了嗎?”
“說真的,我也沒弄明白,還得讓達西自己來說明。”
“你想把這些觀點當成我的,我可從來沒承認過。不過,本耐特小姐,即使你所說的種種情形都是真的,可你別忘了這一點:你固然可以叫那個朋友回到屋子裡去讓他不要那麼說做就做,可是那也不過是那位朋友的一種希望,對他提出那麼一個要求,可並沒有堅持要他非那樣做不可。”
“說到能夠輕易聽取一個朋友的勸告,貌似你還不具備這個優點。”
“如果不問是非就言聽計從,恐怕對於兩個人都算不上是一種恭維吧。”
“達西先生,我覺得你未免否定了友誼和感情對於一個人的影響。要知道,一個人如果尊重別人提出的要求,通常不用別人說服就會心甘情願地聽從他人的建議。我並不是因爲你說到彬格萊先生就借題發揮,也許我們可以等到這種事情發生的時候再來討論他處理得是不適當。不過,一般說來,朋友與朋友相處,遇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時,一個已經打定主意,另一個要他改變主意,如果被要求的人尚未被說服,就聽從了對方的意見,這難道不可以嗎?”
“我們暫且不討論這個問題,不妨先仔仔細細研究一下,那個朋友提出的要求究竟重要到什麼程度,他們兩個人的交情又深到什麼程度,這樣好不好?”
彬格萊大聲說道:“好極了,請你爲我們詳細講講吧,就連他們的高矮胖瘦都不要忘了講,本耐特小姐,你一定想象不到這一點在討論起問題的時候是多麼重要。老實對你說,要是達西先生不比我高那麼多,大那麼多,你才休想叫我那麼尊敬他。在某些時候、某些場合,達西是個再討厭不過的傢伙——特別是禮拜天晚上在他家裡,當他沒有事情做的時候。”
達西微笑了一下,伊麗莎白本來要笑,可是覺得他好像有些生氣了,便忍住了沒有笑。彬格萊小姐看見大家拿他開玩笑,很是生氣,便怪她的哥哥說這樣沒意思的話。
達西說:“我明白你的用意,彬格萊,你不喜歡辯論,要把這場辯論壓下去。”
“或許吧。辯論往往很像爭論,假如你和本耐特小姐能夠暫停一會兒,等我走出房間以後再繼續辯論,我將非常感激。我出去以後,你們想怎麼說我都可以。”
伊麗莎白說:“你要這樣做,對我並沒有什麼損失。達西先生還是去把信寫好了。”
達西先生聽從了她的話,繼續寫信。
這件事過去以後,達西要求彬格萊小姐和伊麗莎白小姐賞賜他一點兒音樂聽聽。彬格萊小姐便飛快地走到鋼琴跟前,先客套了一番,請伊麗莎白帶頭。伊麗莎白卻更加客氣、更加誠懇地推辭了。彬格萊小姐這纔在琴旁坐下來。
赫斯特夫人替她妹妹伴唱。當她們姐妹倆演奏的時候,伊麗莎白翻閱着鋼琴上的幾本琴譜,感
覺到達西先生的眼睛總是盯着她。如果說這位了不起的人這樣看着她是出於愛慕之意,她可不大敢有這種奢望;不過,要是說達西是因爲討厭她所以才盯着她,那就更說不通了。最終,她認爲自己之所以引起達西的注意,或許是因爲達西認爲她比起在座的任何人來,都讓人看着不順眼。她作出了這個假想之後,並沒有感到痛苦,因爲她根本不喜歡他,所以她纔不稀罕他的青睞呢。
彬格萊小姐彈了幾支意大利歌曲以後,便改彈了一些活潑的蘇格蘭曲子來變換變換情調。不大一會兒工夫,達西先生走到伊麗莎白跟前來說:“本耐特小姐,你願不願意趁這個機會來跳一次蘇格蘭舞?”
伊麗莎白沒有回答他,只是笑了笑。他見她悶聲不響,覺得有點兒奇怪,便又問了她一次。
“哦,”她說,“我早就聽見了,可是我卻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你。當然,我知道你希望我回答一聲‘是的’,那樣你就會蔑視我的低級趣味,好讓你自己得意一番,只可惜我一向喜歡戳穿別人的詭計,捉弄一下那些存心想要蔑視他人的人。因此,我想對你說:我根本不愛跳蘇格蘭舞。——這樣你就不敢蔑視我了吧。”
“當然不敢。”
伊麗莎白本來打算讓他難堪的,可他現在卻顯得那麼恭謹,她反倒愣住了。不過,伊麗莎白一向溫柔乖巧,不輕易得罪任何人,而達西又對她非常着迷,以前任何女人也不曾讓他這樣着迷過。他不由地一本正經地想,要不是她的親戚出身微賤,那我可能就有危險了。
彬格萊小姐見到這種情景,便有些嫉妒;當然,也可以說是她疑心很重,由疑而妒吧。因此,她越來越想把伊麗莎白趕走,也就越來越希望她的好朋友簡病體趕快康復。爲了挑撥起達西對這位客人的厭惡,她常常閒言閒語,說他和伊麗莎白終將結成美滿良緣,而且估計這一門良緣會給達西帶來很大幸福。
第二天,彬格萊小姐和達西兩人在矮樹林裡散步,彬格萊小姐說:“我希望將來有一天好事如願的時候,你得委婉地規勸你那位岳母出言吐語要謹慎些;還有你那幾位小姨子,要是你能力足夠的話,最好將她們那種醉心於追求軍官的毛病醫治好。還有一件事,我真不好意思說出口:尊夫人有一點兒小脾氣,好像是自高自大,又好像是不懂禮貌,你也得盡力調教調教。”
“關於促進我的家庭幸福方面,你還有其他建議嗎?”
“哦,有啊。你千萬把你姨岳丈姨岳母的畫像掛到彭伯裡畫廊裡面去,就掛在你那位當法官的伯祖父大人遺像旁邊。你知道他們都是同行,只不過部門不同而已。至於尊夫人伊麗莎白,可千萬別讓別人替她畫像,天下哪一個畫家能夠把她那一雙美麗的眼睛畫得惟妙惟肖?”
“那雙眼睛的神氣的確不容易描畫。可是,眼睛的形狀和顏色,以及她的睫毛,都非常美妙,也許畫得出來。”
他們正談得起勁的時候,忽然看見赫斯特夫人和伊麗莎白從另外一條路走了過來。
彬格萊小姐連忙招呼她們說:“我不知道你們也想出來散散步,”她說這話的時候,心裡很有些惴惴不安,因爲她害怕她們聽見了她剛纔說的話。
“你們也太不夠意思了,”赫斯特夫人回答道,“只顧自己出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
接着,她就挽住達西空着的另一條臂膀,丟下伊麗莎白,讓她自個兒走。這條路恰巧只容得下三個人並排走。
達西先生覺得她們太冒昧了,便說道:“這條路太窄,不夠我們大家一起並排走,我們還是到大道上走走吧。”
伊麗莎白本不想跟他們待在一起,一聽這話,便笑嘻嘻地說:“不用了,不用了,你們就在這兒走走吧。你們三個人在一起走非常好看,而且很出色。加上第四個人,畫面就給弄毀了。再見!”於是,她就得意揚揚地跑開了。
她一邊四處溜達,一邊尋思這一兩天內就可以回家,不由得感覺非常高興。簡的病已經大爲好轉,當天晚上就想走出房間去玩上兩個小時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