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溝旅遊回來後沒幾天, 也就是八月下旬,公司發生了一起工傷死亡事故。一個上海本地女工上夜班時打瞌睡, 在忘記戴工作帽的情況下去操作機牀, 她平時引以爲傲、長可及腰的粗馬尾被機器纏住,下一秒鐘,連同整個人被捲入機牀,連叫都沒來得及叫一聲。
等旁邊的工友發現並停下仍在運轉的機器時, 這名女工經過碾軋的身體已經看不出形狀, 化成一團模糊的血肉。
更要命的是,這女工是殘疾人, 家裡經濟狀況不好, 上有老下有小的, 老公和她一樣,是個啞巴, 殘疾人一個。雖然是她違規操作造成這種後果, 但在這種情況下, 公司出於多方面考慮, 該怎麼賠還得怎麼賠。事故第二天, 公司法務經過開會商量, 最後定下的賠償金額是九十萬元。
但女工家屬對於九十萬元這個金額不滿意,把遺體暫且在殯儀館內存放着,跑來和津九談判,提出要賠一百六十萬元。
津九的法務部又不是吃乾飯的,把女工生前違規操作的視頻播放了, 情況說明了,然後告知家屬,她的違規操作導致工廠停產24小時,本次事故所帶來的經濟損失和負面影響是難以預計的,諸如導致公司形象受損,而且必須向日本母公司提交成堆的報告書和改善對策,今後數年內必將成爲重點關注和監控對象,等等。本來連九十萬都賠不到,但公司考慮到你們家庭困難,出於人道主義考慮,最後還是決定給你們這個數。就算你們去勞動部門告,也不可能再多一分。云云。
兩方來來回回的談,耗了兩天,仍然談不攏。津九法務見說不通,叫他們儘管去勞動局告,到底賠多少,到時由勞動局來裁定。
女工的啞巴老公也是個厲害角色,出了津九大門後,人家沒有去勞動局,當天僱了一幫子社會人士,拖着一卡車的花圈,帶着一家子老小強行衝到津九一樓大辦公室內,開始佈置靈堂。
最靠近辦公室大門的人事課遭了秧,常課長等人被趕走,一排辦公桌被用來放遺像和燒香,其餘地方堆放花圈花籃,紙錢撒得到處都是。
法務課那幾個文弱眼鏡男這時候就縮了,保安和原動課那一幫子修空調管水電的大老爺們上場了,還沒來得及開口勸說兩句,啞巴老公僱來的人吼:“儂阿是尋死?冊那娘×,哪個二鬼子和漢奸敢來攔我,我回頭就把遺體搬到誰家門口放着!”
這樣一來,津九辦公室的人全體縮了,沒人敢說話了。大家都在花圈花籃的包圍下戰戰兢兢辦着公。澤居晉在花籃剛搬進來時就開始狂打噴嚏,眼淚水止也止不住。他還算好的,最慘的是大和田和施總,兩個人被家屬帶人堵在辦公室內,連廁所都沒辦法去上。
呂課長叫澤居晉暫且回家避一避,就怕會發生肢體衝突,不論哪方,萬一有人受傷就不好了。澤居晉爲了穩定人心,沒有聽從呂課長的建議,而是叫五月去醫務室要來口罩,戴着口罩堅持辦公。
辦公室內雖然有澤居晉坐鎮,但幾十號人根本無心做事,和死者家屬帶來的一堆人大眼瞪小眼,焦急的等着最後的談判結果,盼望事情早點解決掉,否則被女工遺像上那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後背,瘮得慌。
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害怕,其中不乏肖系長這樣等着看日本人笑話的人。
肖系長工作壓根兒沒有心思做,躲在屏幕背後,支着耳朵聽大和田辦公室內傳出來的吵鬧聲,一雙眼睛滴溜溜的轉,緊盯着澤居晉的表情。正暗爽着,忽然又想到本月因爲事故停工24小時,只怕完不成訂單,到時績效工資和獎金要大打折扣,又覺有些不開心。
鬧了半天,都沒人去報警來捉人。日本人生平最怕出醜聞,一旦報警,事情必定會越鬧越大,搞不好要上新聞,簡直雪上加霜,所以能不張揚就儘量不張揚了。至於中方員工,畢竟同情女工的人佔了絕大多數,所以很默契地選擇了不發聲。
比較令人欣慰的是,不論中方還是日方員工,大家都認爲死者爲大,所以進出辦公室,經過遺像前時,會停下來鞠一躬,見到線香燃盡了,也會過來續上三炷。
這名事故死去的女工,五月也認識,姓施,名娟娟,才三十來歲年紀,個子不高,眼睛大大的,一頭濃密的黑髮,挺溫婉和氣的一個人,就是身體不太好,時常要來報銷醫藥費,和財務課的人都很熟。雖然不會說話,但有時她會指指五月身上佩戴的小佩飾,用手勢告訴五月很漂亮很好看。
五月坐在一堆百合花籃和花圈中間,盯着這名女工的黑白遺像看了很久。
前幾天才見過面的人,那樣一條鮮活的生命,轉瞬之間,便即逝去,僅留下一張黑白照片,證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曾經停留過。
於是自然而然的,就想起在福井時,歐巴醬說的那一句話來了:“這世上的任何事情,在只有一次的生命面前,都是微不足道和不值一提的。”
是啊,她當時就很贊同歐巴醬的這句話,這個世界上,又有什麼是比僅有一次的生命更爲重要呢?
歐巴醬的這句話她在腦中反覆回想了幾十上百遍,接着就想起自己當初第一次去普陀山時充滿絕望的心情來了。她當時跪在神像前想,如果他能夠活過來,哪怕付出再大的代價,她也願意啊。
然後,她又想起自己高中時的一個物理老師來了。這個物理老師是個說話風趣的小老頭兒,有一次,看見學生們課間都在寫作業,他拿起一個粉筆頭丟到學生頭上去,說,喂,你好出去活動活動了。
那學生不願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所以不聽他的話。
老師就說,你把我粉筆頭撿起來看看有什麼不一樣?學生撿起來一看,說,沒什麼不一樣啊。
老師說,我算是白教你們了。一個粉筆頭就是一個宇宙,剛纔丟你的那一下,不知引起了多少星球的滅亡。同理,你的高考在我們這個宇宙時空裡屁都不是。所以,出去盡情的玩耍吧!
五月就想,在這個宇宙裡,我的喜怒哀樂不會比一粒塵埃更重要,所以算得了什麼呢。我看得比天還重的一紙證書,又算得了什麼呢。
接着,她又想起自己當初差點自殺死掉的事情來了。她想,假如連生命都可以放棄,那麼,還有什麼是看不開的呢?作爲一個死過一次的人,爲什麼還會那麼在意別人的目光和看法呢?
身後澤居晉的噴嚏聲不斷,五月突然一陣衝動,用公司郵箱發了一封郵件給身後幾步開外的他,問他:“澤居桑,你的身體不要緊?”
五分鐘後,澤居晉回了一封郵件給她,也是用公司郵箱,上寫:“應該不要緊,放心。”
她看這封郵件的時候,他又打了兩個噴嚏。
五月從前常常覺得,也許這輩子,她是不會得到純粹的愛情了。
可最後,還是遇到了他,遇到了澤居晉。歷經辛苦與曲折,可終於還是領略到了愛情的滋味。她覺得值得。
澤居晉噴嚏依舊打個不停,她好笑,就回過頭去,看着他微笑,眼內卻有淚光浮現。
工傷賠償金這件事情當天下午終於解決了,最後還是以津九妥協告終,當然金額折中了一下,最終賠款一百三十萬元。女工家屬和津九簽下協議,仍不放心,坐在辦公室內,看着呂課長劃賬成功後,招呼人收拾遺像花圈,滿意而去。
當天下班前,津九召開緊急安全會議,差點被家屬打到的大和田驚魂未定,情緒異常低落,心境異常抑鬱,難免多囉嗦了幾句,在會上抱怨訴苦說:“我去年曾去廣東深圳等地考察過,那裡很多工廠的工人們爲了多掙加班費而一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整月不休息一天的情況比比皆是。這不是道聽途說,而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我們這種有良心的企業苦哇!”爲了保護總經理大和田不被打而自己被捶了幾拳頭的施總附和說。
大和田說:“與此同時,目前中國人力成本上漲,經濟成長減速,其他東南亞國家擡頭等,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我們津九這種遵紀守法的企業又要保證工人的福利,又要賺取利潤,除此以外,我們還要和那些無視法律法規現地私企競爭,每一天都戰戰兢兢,如臨深淵……”
“這就是劣幣驅逐良幣啊!”施總總結。
澤居晉見大和田灰心喪氣,忙清了清嗓子,給大家打氣,說道:“我們津九的優勢一直是人才和團隊的合作,我們津九能有今天,是在座各位和現場一線每一位工人的功勞。我很早以前曾聽過一句話:產品和技術用1年模仿,系統和體制用3年可模仿,但人才和風氣要耗時10年以上,儘管不易,但我們今後還是要保持下去,我們要重視並愛護每一位員工——”
“所以我提議爲死者施娟娟舉行一次捐款活動,雖然家屬有點衝動,我本人也捱了幾記老拳,但我們不能爲此抹殺她在我們津九辛勤工作的功勞嘛。”說話的還是施總。
大家啪啪啪鼓掌,很多人流下了感動的淚水。
雖然津九在管理上嚴格如軍隊,哪怕申請幾百塊的經費,也至少要找七八個人蓋章,繁瑣超乎想象,公司規定存在很多死板及不通情理之處。但這種作風和國企差不大離的津九也不全是缺點,它也有它的魅力。比如,濃厚的人情味。
這也是五月留戀津九的一個原因了。
散會之際,施總趁熱打鐵,把澤居晉也批評了一頓:“澤居總會呀,我今天不得不批評你兩句了,雖然你還是年輕人,但也得愛惜自己的身體、以自己的身體爲重。我聽說你花粉症挺嚴重的,爲什麼不回去休息呢?萬一又病倒了,這得給我們津九造成多大的損失知道嗎?我希望你能聽從我的建議,明天在家裡好好休息一天,養好身體再來上班!”
在佈置成靈堂的辦公室內工作一天,五月當天晚上夢魘住了,終於大汗淋漓的醒來時,察覺自己身在澤居晉的懷中,他的手放在她額頭上,自言自語說:“怎麼突然起燒了?下次應該在家裡備一點冰寶貼的。”說話時,把她放下來,起身下牀。
她伸手拉住他:“不要走開。”
他說:“我去冰箱拿冰塊,馬上回來。”
他把毛巾包裹着冰塊給她敷在額頭上,喂她喝溫水,問她:“還有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
她搖頭:“有時受涼或者受驚時會起低燒,不用擔心,一會兒就好了。”
“這就好。”他在她身邊躺下,支着頭看她,“你剛剛說了很多夢話。”
她問:“我說了什麼啦?”
“都是人名字,聽都聽都沒聽說過。”
“你聽錯啦。”
“好像還有男人的名字呢。”
“是夢話啦。”她不好意思笑笑,往他懷裡擠了擠。
時間一轉眼過到了九月份,今年只剩三個月了。五月的老公依然沒有出現,到了這個時候,她已經認定了大腳先生的卦是算錯了,世界上哪會有真有這種預知未來的半仙?大約是偶爾蒙對一回兩回,從而出名,被人當做神仙一樣看罷了。
退一萬步說,就算大腳先生是對的,但以她謹慎的性格,又怎麼可能和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出現的陌生男人閃婚?
作者有話要說: 感覺最近自己是勞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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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麼噠感謝感謝~~